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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饿

明楼在巴黎大学的研究院外,高大梧桐树下有条不起眼的长椅,漆落得斑驳,铜片上面刻捐献人的姓名、生卒年月。上面坐的人,从学生,到学生家长,再到校工,形形色色。

明诚刚到巴黎读预科,有时候下课早,便来这条长椅上念拉丁文,读泰伦提乌斯的剧本,等大哥下班。

明楼那时念经济学博士,最后半年就要答辩,半工半读,私下里自己还做着著作翻译,忙得晕头转向,经常忘记时间,撂着明诚在外面,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

天气好时,鸟语花香,黑得晚,光线也足,只是肚子饿。明诚只好更努力去全神贯注,课本上每行都放大了似的清晰,戏剧台词慢慢变作弯弯扭扭的中国菜名,直到最后,尘埃落定般,每个字都无可救药变成“饿”。

饿,这实在是他看过的最力透纸背的主题。孟子他老人家,写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他一样饿着。简直叫人无法可想。大哥何时来?

傍晚时分,还总有一个人拿了便当,过来明诚身边,坐下吃晚餐!

五十多的中年男人,典型的高加索人长相,头发花白散乱,穿件再普通不过的衬衫,领口第一颗扣子解开,能看见下巴上未刮干净的胡茬。卷起袖子。端着饭盒的食指跟中指,指甲里有污渍,软皮鞋已经穿得鞋头褶皱颇深,侧边有些开了。明诚便猜,他是校工。

很好,你有食物的慰藉,我有知识的力量。他那时颇具阿Q精神。

初见时礼貌招呼,对方问他在看什么,明诚回答拉丁文课本。对方显出感兴趣的样子,明诚就想起小时候母亲要他背诗,往往听过头两句,她的神情就郁郁寡欢且不耐烦起来,觉得这诗,竟如等待的日子一般折磨人,听不到尽头。

明诚饿得没心思说话,专心致志多吸两口气,想着是不是能减轻头晕眼花,又总觉对方多半要怨文艺无聊又空虚,也就不往深谈。一来二去,两人就止于点头招呼。明诚继续看自己的课本,那人安安静静吃自己的晚餐。知识与食物,相安无事。

预科终于结束,期末考得晚了,明诚踩着厚厚的落叶,一路小跑去经济学院,远远看见大哥已在等他——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跟那个吃完晚餐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明诚微微诧异,过去跟大哥打招呼。大哥站起来给他介绍:“阿诚啊,这是文学院的雷欧教授。”

明诚大窘。

自己一直当作劳动人民的无知校工,竟是巴黎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原来知识与食物,对方一直兼得。而自己,原以为有的知识,在对方面前,一下子也如昨天的法郎一般贬值。除了饥饿,他竟是一无所有的。唯一的安慰是,瘦着照相还是好看些。预科照完毕业照,就寄回上海给大姐,最好能叫明台也看一看。

来巴黎一年,他成天喊饿。大哥嘲笑他,说有的人吧,不仅能吃,还饿得快。

嘲笑归嘲笑,后来便在办公室里放了只闹钟,再忙也不错过晚餐时间。

当初因为怕对方听不懂拉丁文与戏剧,而错过了与雷欧教授请教的珍贵机会。明诚再看眼前的中年男人,领口还开着,袖口还卷着,那双破破烂烂的鞋还穿着,指甲里还是有污渍——只是想来,应是执笔后的墨迹,不是清洁打扫后的污垢。自己之前怀着的,实在是一种偏见,雷欧却毫无知觉似的,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明诚笑。

明诚脸烧得通红,回家路上他忍不住问明楼:“大哥怎么会跟雷欧教授认识?”

“我旁听过文学院的课。倒是你,明诚,雷欧先生说你太内向,不爱说话。”

我那时饿。

明诚想了想,觉得这样回答大哥,应是不妥,“我那时以为他是校工,因为他……穿得太不像个文化人。我从未见过一个教授,卷着袖子坐在校园的长椅上吃盒饭。”

之后经历伏龙芝一年集训,配给不足,精神紧张,运动量又大,经常吃不饱。夜里躺在床上,听着一屋子的人,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交响曲一样。可过后,这也可称为温馨可爱的回忆。

一年后,家里那个小的又来巴黎。

明台抽条极快,已快跟自己一般高了。明诚去机场接人,看了三眼,一再确认,才敢喊人。

“阿诚哥。”

明台倒是上来就张开手,明诚从善如流把对方拥进怀里,竟抱了满怀。他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再也不能“骑马”“举高”了。

一路患得患失开车回家。明诚其实很有些不习惯平视明台。总觉得那双又亮又热烈的眼睛,怎么一下子就在眼前了呢?叫他有些手足无措。他到了明家虽不是寄人篱下,可与明台这个正经收养的孩子毕竟不一样。所以最怕叫人失望。只要看着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难过,他能比对方还难受。

幸而明台是谁?明家的小少爷,整个大上海滩都知道,“犯明家小少爷者,大姐虽远必诛”。

“明台啊,我几乎快认不出你。”他说,“以前小小一团,什么时候开始长胡子了。”

“我还认得阿诚哥!我翻洗了你寄给大姐的预科毕业照。”

“你翻洗那做什么,家里相册有一张不就好了。”

明台没答话。

明诚以为这茬已经过去了。他边开着车,边跟明台介绍,公园,街道,市场,广场。

明台一直静静的不吭声。

“我说得这么辛苦,你有没有听进去?”

“阿诚哥,我好想你咧。”

这下轮到明诚不吭声了。好歹他有专心开车做借口。

“阿诚哥你还是这么好看。真人比照片还好看。”明台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明诚笑起来,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闹的笑话。”

“什么笑话?”

“十岁的时候,姐姐给你办生日派对。明堂哥有个朋友,女儿才五岁,扎两个小辫儿,唇红齿白可爱得不得了。明堂哥就问你,长大了要不要娶人家。结果你说……”

“阿诚哥最好看,长大了我要娶阿诚哥。”

“真好意思说出口。”

明诚裂开了嘴笑,眼角竟有了细纹。

从此小尾巴长了回来。明台有十天修整时间,然后正式开始念预科。明诚上街买菜他也要跟着,美其名曰,熟悉环境。第一个周末,明诚参加读书会,不让明台跟着,他偏要去。这一去不得了,叫他发现明诚跟一个女同学眉来眼去。借书还书这种老掉牙,连电影都不爱拍了的桥段,两个人演得乐此不疲,有时候还在书里夹带,一看就是情书,以为他不知吗,他也是十八岁每天起床以后要刮胡子的男人了!

他去问大哥,阿诚哥是不是恋爱了。换来一句“小孩子,懂什么!”

明楼已经留校做了副教授,照明台的话说,举手投足间有了“官僚气”,他很不齿。但天高大姐远,何况一个月才一通信,后来甚至被大哥“奴役”,扔进厨房,跟明诚一块轮流做饭。

说回这位女同学。明诚怕是爱她爱得惨。雷打不动的周末读书会,一对上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化,叫明台疏离陌生。他心慌意乱,要求了好几次,要阿诚哥将女朋友介绍给他跟大哥认识,明诚总说,再等等,时机还不成熟。明台抱着这一丝侥幸心理自我催眠,就算他们看上去有多郎才女貌,几分般配,只要阿诚哥还不介绍给家里人认识,就不算数。她只是一个女同学,是外人。自己是不同的……吧。

转眼便到了圣诞节。三兄弟入乡随俗,从楼下街上搬了一颗圣诞树回家,也花心思装扮,挂上小吊坠,缠上小彩灯。食物,饮料,礼物,一切准备就绪,明诚却突然宣布,平安夜不回家吃饭。大哥默许。明台将汤匙啪一声拍在桌上,气极了,觉得被明诚撇下。就为了一个外人!

两个人闹别扭,两天没说话。到了十二月二十四号夜里,明台与明楼吃过晚饭,缠着大哥下了会儿国际象棋,才各自回房休息。他关了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阿诚哥还没有介绍女朋友给我们认识。

他们还不算正式确立关系。

这么晚了。阿诚哥怎么还不回家?

明诚一早就出了门,半夜才回家。他摸黑进门,灯也不开,怕吵到已经休息的两个人。一路摸进厨房,找吃的。他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

“谁?!”饿晕过去之前,警觉性还是在的。

明台摁开了厨房的灯,“是我,阿诚哥。”他一直没睡着,听到动静就下来了。说着揉了揉自己有些红血丝酸胀的眼睛,“这么晚了,在厨房干什么?你是小老鼠么?”

明诚没说话,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看手边的烤鸡跟蘑菇浓汤。明台跟明楼吃剩下的,都凉了,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可口。兴许他真是一只小老鼠,因为在他眼里,食物从来就没有一个美字,只做饱腹之用。

“阿诚哥你是不是饿了?”明台摇摇晃晃走过去,裹了裹身上睡衣,他太困了,没力气再继续闹别扭,“我给你留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很好吃的。”他伸手要去开头顶的壁橱,突然被明诚一把搂进怀里。

“阿诚哥!”他一声惊呼,又被明诚一把捂住嘴。

“嘘——”明诚笑了,碰了碰他额头,“谢谢你,明台。谢谢。”说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明台睁着那双大大的,现在看上去有些疲倦的眼睛,看着明诚近在咫尺的、仍带着屋外霜雪寒气的脸。把这两天来,生他去见那个外人的气全忘到九霄云外。这才搂住明诚的脖子,像小时候一样使劲蹭了蹭。

 

明诚才到明家的时候,每个人吃饭都用只小小的青花瓷碗。

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不做体力活,饭量小。可明诚不习惯。以前在家也饿,但一出门,小摊上讨一口,邻居赏一口,总能勉强吃饱。

他忘不了大姐牵着自己的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明家的人了。他成了明家的人,便要像明家的人。没脸告诉大哥大姐自己吃不饱,只有夜里去厨房偷偷吃点儿冷饭剩菜。还不能只吃一盘,怕被人发现。这盘夹几口,换那盘。

有一夜打雷下雨,他正在厨房偷吃,明台穿着小拖鞋走进来,也是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问他,“阿诚哥,这么晚了,在厨房干什么?你是小老鼠么?”

小家伙又噔噔噔跑上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有只红色玻璃纸包装的牛轧糖。仿佛是大姐的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高级零食。

他把那只闪闪发亮的糖果塞到明诚手里,信誓旦旦地跟他说:“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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