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OPHASIS

[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普通生活

樱花号被炸毁的第三天夜里,明诚去给明台送吃的。敲门没人应,进了房看里面黑着,他以为明台已经歇下。结果要出门时,又被明台叫住了。

明诚问他,为什么关着灯,他说眼睛不舒服。明诚追问,怎么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他是怕明台受了伤。结果明台扭扭捏捏,说,就是一见光有些流泪,休息休息就没事儿了。明诚明白过来,是被大规模爆炸发出的强闪光,伤了眼睛。

他摸黑走去床边,把端进来的果盘放在小立柜上,然后蹲下,去摸明台的脸。对方立即凑上来,像只自投罗网的小动物,整张脸陷入他掌心。明诚嗤笑,低声问,小少爷贵庚啦?边笑边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眼皮。明台哼哼了几声,瓮声瓮气跟他讲,阿诚哥,我前些天吻了一个女孩子。

“……是好事啊。”

明诚拖着弟弟脸的手,想要收回来,被一把抓住。

“阿诚哥。”

“吃亏的是人家女孩子,你这么委屈是什么道理?”明诚摸索着,从一旁的果盘里,拿过一瓣削了皮的雪梨,塞给明台。

“好甜!”

明台就这么粘着他,在黑暗里吃光一盘梨子。絮絮叨叨跟他聊,聊留在巴黎的同学寄回来的小玩意儿,聊最近上映的电影,聊喜欢的牌子出了新式样的领结袖扣,聊他杜撰的港大生活。

明诚好笑,但并不拆穿。

炸毁一辆满载汉奸与日本侵略者高官的列车,在呼啸行驶中跳下车厢。这种出生入死好似只存在于小说与戏剧里,现在连电影都只讲莺莺燕燕。何况面对面,几番张口,便只讲得出普通生活。

明诚想起一九三一年他离沪前往法国,九一八东北沦亡之前一个月,徐志摩写的最后一首诗: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说到巴黎的同学,那夜明诚回房以后,一个人坐在窗前,想起来一个朋友。说是朋友,不过是明台的同学,有几面之缘。聚会时来家里做客,别人热闹欢笑时,他向隅而坐,少言寡语。后来才知道他是东北人,父亲当了汉奸。他离家出走,孤身去上海投奔叔叔婶婶。家底殷实,养他不是问题,他的身份却成了问题。汉奸家属——明台那时候跟大哥还有明诚提到他,就是这个称呼。被大哥纠正,说不要随便给人定论。他父亲与他,血缘关系割不断,但人在这世间走什么样的路,选择权是在自己手上的。

后来突然听说,这个同学得肺结核死掉了。因为不愿多花叔叔婶婶的钱,有了病也不去医院诊治,这么拖着,人便没了。小少爷说着,红了眼眶。明诚看了看明楼,不知大哥他还记不记得,书房的柜子里有一本老旧的《金瓶梅》。自己那个得了肺结核的同学,这么些年来音讯杳无,那本书也好像慢慢变作一个无人在意的谎言。

尸体火化以后两个多月,死者的母亲才独自来法取骨灰。儿子过世,父亲为何不来?

阿诚买了水果去送,老人坚决不收,不言不语,在滚滚白雾中埋头上了火车。手里的盒子也没有放到行李架上,就在怀里一直抱着。后来她仿佛想起明诚来,透过雾蒙蒙的车窗冲他挥手,催他离开,也点点头表示感谢。明诚回去的时候,有些恍然,觉得自己的所知所感毫无用处。就像那些挥舞着稚嫩拳头,走在街口抗议侵略者的年轻学生。

傍晚飘起小雨,上了家门口的桥,快走到桥头,才看见明台打着伞在桥那头等他。

阿诚哥,我去上学啦。仿佛他只是恰巧在楼下遇见他。

明诚站在桥头静静看他很久。

转眼到了三九年除夕,因为桂姨突然回来,明诚破天荒地对大哥大姐发了脾气。

桂姨没奈何,第二天只能离开。

那天早晨,明诚站在窗前,看见的是十几年前背着行囊,略微佝偻着身躯离开明家的母亲。贫穷中也想追求高于生存的舒适生活,在旁人看来,又怎算罪大恶极。只是于他,成了烙印终生的噩梦。

都是乱世中的人。前一天明台还劝,劝他原谅桂姨,说她可怜。我呢。明诚想。从十岁起,我所做的努力,不过都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因为可怜像一堵厚实的墙,隔绝所有其他可能。爱也好,恨也罢,他努力活成一个叫人爱也叫人恨,唯独不叫人可怜的普通人。

他抱着大姐塞给他的棉袍回屋。拆开看,是件厚厚的袍子,沾着一层薄灰。仿佛一段旧时光在眼前回旋。他从那里来。从那沾灰的旧时光中来。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他岂不是变成失根的兰花?如今她不过是个年迈的,浑身是病的女人,为了求生,低声下气来讨自己的原谅。明诚在情感上向来捉襟见肘,他给不了原谅,但无论如何做不出将她赶走,任其自生自灭的恶行。况且医生诊断得对,是精神出了问题。不光是桂姨,还有这个民族。就是因为深刻了解到人性中的自私,卑鄙与残忍,才显得良与善,更值得追寻,不是吗?

后来他大意中了南田洋子的圈套,捡了明台掉在案发现场的手表。为了防止南田突然发难,经大哥提醒,他仔细确认家中没有引人怀疑的物件,从衣柜底下翻出一本封皮已经斑驳的笔记本。

里面是些零零散散的记录,从高中开始,读书笔记,思考的问题,借了谁的东西要记得归还,还有些语焉不详,现在已看不大懂的字句。往后翻,看到在伏龙芝受训时候的日记,一个月一次的自由活动时间,出去采购生活用品,不小心丢了证件,回不去营区。他一个外国人,身份愈发可疑,确认起来手续繁琐,天色已晚,只好又回市场,想找个旅馆暂歇。走到街口,看见一个衣衫有些褴褛的老人在收摊,陈列的是些香皂,毛巾之类。等到这个时候才收摊,必然是生意惨淡。

他没想到,那一年多的集训,在列宁格勒,以一个客子的身份,那些汗水与无声呐喊,全在时间的洪流里化为乌有,只剩下日记里记录的这么一件小事。

那个老头触动他的,是在一个巷子口摆的摊,还有那个辛酸的背影。让他想起幼时掉进河里的老书生——摊位是他们与这世间拉扯的最后阵地。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明诚突然后悔,那时没有跟他买下一块肥皂,一条毛巾。

再后来明台跟他讲起,刺杀汪芙蕖那夜,他裹着风衣从后门走出餐厅。隔着弄堂的矮墙,见所有人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中。烟花闪烁,爆竹声阵阵里面,他仿佛只有脚下这处罅隙。加快脚步,走出逼仄弄堂,豁然开朗的街道与陌生的车流人潮,令他沸腾的热血陡然冷下来一些,脑中清明渐回。

走到小河边,原以为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没想到鼓胀的心,只是被一种对大姐跟大哥,当然还有阿诚哥的思念,慢慢满溢。

普通生活是他们在这世间的根,令他们感情有寄托,人有企盼。

二十分钟之前,他是一个冷血杀手。现在他只是俗世中一个归乡游子。站在阵阵凉风桥上灯影摇曳的小河边发呆,他也提到巴黎时,所住的公寓楼下,那一座桥。

他说,从阁楼上撩开窗帘,总能看见桥上有拥吻的恋人。他们是在安抚战争留在彼此心间的创伤吗?是在逃离经济萧条通货膨胀的现实吗?还是只是唇边恰巧需要那一点温热?

他问明诚记不记得,有一个学期,他选修了一门晚上的课,总是吃过晚餐跟大哥还有明诚道别,才自己一个人,走过那座桥,去学校。

春夏之交巴黎潮湿多雨,傍晚桥面湿淋淋发着光,灯火零落,像一副印象派油画。有一次他走到一半,雨突然瓢泼而下,他用包遮在头顶往回跑,想回公寓拿伞。没跑几步,看见明诚从阁楼里出来,手里拿着给他的伞。他呆呆地停住了。这下换做明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嘴里念着,出门前还提醒过,结果还是忘带。

明台说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那一幕。

明诚当然也记得。他如何会忘。

那时明台上学校去了,他一个人回家。打开房门,见大哥坐在壁炉旁边剥橘子吃,橘皮放在炉火边,慢慢蒸干变皱,屋子里都是水果的清香。

“明台长大了。”他恍然间走到沙发边上,坐下。

“怎么?”大哥边读着自己的论文,边心不在焉地回话。

“他刚刚亲了我一下,”明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被明台吻了的半边脸,温热似乎还在,“……似乎把我当女孩子。”

“品味这么独特,我真担心他日后找不到女朋友。”

“大哥……”

评论(10)
热度(119)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APOPHASIS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