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OPHASIS

[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雨

巴黎的小阁楼里,明诚早起做咖啡。推开厨房的木格窗,一股带着寒意的晨风,含着细密丰富的水汽扑面而来,一扫残留的睡意。离开伏龙芝冰天雪地的漫长冬季,巴黎草长莺飞的暮春,到繁花似锦的盛夏,五月世界博览会也开幕,更是把生活变成一个流淌着美酒与鲜花的绮梦。可在望不见的大洋彼岸,七月七日的卢沟战火,令他鲜有的美梦一朝在剧痛中惊醒。随之一起结束的,还有明台漫长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大哥梳洗完下楼,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见明诚一个人做着早餐,就问:“明台呢?又去楼下买报纸了?”

“恩。他很担心大姐,天天打听上海的情况。”

日本开始撤侨以后,明楼就去过电报,嘱咐明镜一旦有苗头战事要起,定要搬进法租界。不到两个月,战火就烧到吴淞口,半个上海一夜之间沦陷。

“前两天不还来电报,说在租界一切安好吗?”

两个人心知肚明,一切安好仅不过是保住性命。

“大哥别硬撑,您比明台更担心。他每日略微扫一眼,没有大标题就算完。您可是一栏一栏看过来。”

“他只关心大姐和明家。我们不行。”

“咖啡,大哥。”不加奶和糖,明诚递过滚烫的清咖啡,带着强烈又苦涩的清香,“您也别还把明台当小孩子。那日我去机场接,他见面就拥住我。闷闷说,来之前上海雨下了一周。邻居搬空了,大姐也说要搬。家里收拾得空空荡荡。一条街空空荡荡。以前出门总嫌人多摩肩接踵,却不知人去楼空,满街碎纸杂屑,门窗在风里噼噼啪啪,竟然这么可怕。”

“管中窥豹。”明楼接过咖啡在餐桌边坐下,把信封摆到一边。

“撤退是必然,两方军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以国人血肉之躯负隅顽抗。”

“能拖住这两月,损失惨重,也算为日后持久战打开局面,不至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明楼说着,见对面明诚听得眉头深锁,愣愣站着不动,就喊他,去把烤脆的面包,新鲜黄油,切好的火腿,还有一小碗新鲜番茄端上餐桌。又让他,给明台调好咖啡——小少爷是要加奶与两勺糖的。

拉他坐下。明诚从伏龙芝回来,好像又长高了些,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了,明教授抬头望着,脖子有些酸。

“这样不行。再担心,饭也要吃。日子还要过。”不知劝谁。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身后的木格窗还开着,一股一股冷风从外鱼贯而入。叫人愈发清醒。

“我回来了!”明台进门,一如既往,没说别的,把新买来的三四份报纸通通放到餐桌上。今天可能特别饿,小少爷坐下就打算开动。

两个哥哥一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外头可能飘雨了,明台发梢垂着雨珠,衣服上斑斑驳驳都是水印。明诚就起身去拿毛巾。

“世博会,外面人可真多!跟以前上海没打仗时似的……”明台像是惆怅了一刻,“街上的旅馆全都住满了,有两个德国客人跟老板娘吵了起来,说房间一天一个价。连报纸居然都跟着涨价,什么道理。”

“供不应求。最最基本的经济学原理。没文化。”

“明教授又要开课。”明台回头看拿了毛巾回来的明诚,做个鬼脸。

明教授精于打击报复。一只叉子打在那只伸向面包的爪子上,“洗过手了吗?摸了报纸满手油墨,吃进嘴里成何体统。”

“肚子里的墨水可不是这么来的,小少爷。”明诚落井下石取笑他,手里却温柔仔细地给他擦起头发。

“阿诚哥嘴巴越来越坏。”明台自然等他擦完,才起身去洗手,一块肥皂搓得似有国仇家恨。

明楼看了眼被明台扔在一边的报纸,忍着转移视线。叫阿诚多吃点儿。却见他也看着那叠报纸。

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明楼拿过来翻阅。

明台洗完一转身,又不乐意了:“大哥每天还不是边看边吃。怎么不怕把油墨吃进肚子里了?难不成肚子里墨水多,这点儿就不怕不消化了吗?”

“明台……”

明诚正想教训他,明楼却没抬头地打断:“大哥脏点儿没关系。小少爷得干干净净。”

拉明台坐下,拿抹了新鲜黄油的面包堵上他的嘴,明诚问明楼,“讲什么了?”他其实也忍不住,可报纸都到了大哥手里,自己只能伸长脖子,企图窥见一点点什么。

看报的人干脆放下手里的面包。眼睛仍没离开报纸,一栏一栏寻着。全是些世博会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对眼下的中国来讲,谈艺术与科技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终于在临近末版不起眼的地方,略提到两句。战局惨不忍睹。南京也弃了。

“一些西方政界表示同情支持的响亮口号。”明楼总结道。

前几日伦敦那边发来的学界联合声明,他跟同事都署了名。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出来主持市民大会。可侵略者不会因此损失一兵一卒,帝国主义也不会因此被打倒。倒是国军一个团一个团的兵力,就在这些耻求来的同情支持口号声中,像扔进了熔炉一样化得尸骨无存。

政府估计也不得不慢慢清醒——寻求国际支持,寄希望于西方列强,不过是将自己置于更加被动的境地。

所求之国家、组织,或自顾不暇,或居心叵测。弱国所求之公正,在强权之下,根本不存在——不会有任何干涉日本的军事措施,或者丝毫实际的物资援助。

他们……

是真的要国破家亡了。

放下报纸。

三个男人围在餐桌旁,所思所想或许不同,但都不约而同沉默着发起呆。

外头雨势渐强,雨丝从开着的木格窗落进来,很快湿了窗台。明诚起身去关窗。

“阿诚,这是你要的学院分下来的世博会门票。我下午有课走不开,你跟明台去开开眼界吧。”

明知每日看完报纸,也就再无胃口,还是忍不住看。

明楼把那个带下来的信封指给他们看,然后起身提起公文包出了门。

大哥把车开走了。雨势一直不减,吃过午饭,他们只好合打一把伞,一路朝埃菲尔铁塔那边的展会区行去。

街上都是衣着光鲜的先生小姐。明诚跟明台虽也英俊时髦,却知道自己毕竟与他们不同。

万国正在展示荣光的时刻,他们的祖国,像一个睡梦中的巨人,被人骤然斩断了双腿。再精致的衣装,也盖不住如此的鲜血淋漓。

两个人沉默着,在雨中相互依偎着前行。

眼见越多先进发达的科技,越是震撼人心的艺术,越叫人知道眼下中国的积贫积弱。两个人淹没在滔滔人流中,一路继续沉默。几乎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看展出来,天已然全黑。又饿又疲倦。夜雨倒是小些了。

下午明诚在毕加索专门为此次世博会西班牙馆画的油画前,站了很久很久——那是一座与他们的家乡相隔万里,今年早些时候,被德国空军疯狂轰炸的西班牙小城。

一切如此熟悉。

回家路上。

“阿诚哥?”

“嘘……”

废墟是没有名字的。

可以叫格尔尼卡。

叫上海。叫北平。或者南京。

但此时的巴黎,是最美的巴黎。

雨中道路银器一样发着光。塞纳河里冷月无声,灯影尽碎。行道树都像披上了星光。

明诚看着明台。

明台的心怦怦直跳。他觉得阿诚哥一定听见了。可他越紧张,心跳得越快。他不得不停下来。

雨伞掉到地上了。鲜血淋漓的他们,不在乎雨水淋湿衣裳。

明诚牵住明台的手,今夜他们没有了名字。

我们回家。他在雨中说。

评论(17)
热度(14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APOPHASIS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