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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自由

自由是黑色的。

雪开始下。细细碎碎潮湿沉重,既轻又重砸在脚下,像穷途末路,濒死的爱的嘱托与不舍。并没有天国。一切都下坠。密实的云层无声无息中翕开条条缝隙,像一只只睁开的疲惫的眼,结了冰的泪,拥住游离世间的魂,从天而降。

泥泞是黑色的,站台顶棚是黑色的,远去的火车是黑色的,车上那个张嘴呼喊的人,也迅速变作个黑色的点。丧命的杀手们的脸是黑色的,大姐胸口渗出的血液是黑色的。太阳也是冷冰冰的黑色。浓墨重彩的黑。

死亡是黑色的。

 

大姐的丧礼之后,明楼整整两天没出小祠堂。

明诚站在门外,听他在里面喃喃自语。

“大姐。”

“怎么,你就死了?”

“抗战还没胜利,你就死了。”

“给明台的围巾还没织完,你就死了。”

“还没看见他的孩子你就死了。”

“阿诚在院子里栽了茶花,花还没开你就死了。”

“我托人给你买的新手套,还没戴一戴你就死了。”

“连厨房里那碗作宵夜的面都没吃完,你就死了。”

“你说。大姐。”

“你怎么就死了呢?”

 

第三天,明诚听见明楼在小祠堂里叫他,“阿诚,你进来。”

明楼在里面待了多久,他就在外面站了多久。明楼小声哭,他就大声哭。明楼大声哭,他就哭得更大声,假装没听见大哥哭。想象千里之外的明台该哭成什么样子。

打开门,两个男人一见面,蒙头垢面,青黑色的眼眶跟胡茬。非人非鬼。

他局促站在门外,听明楼招呼:“进来。”

他犹豫,因为大姐虽说过“从今天起你就是明家的人了”这种话,骨子里究竟还是老派作风。小祠堂是真正的明家人才能进的地方,明台可以进,他不能。没人明说,这是明家心照不宣的事实。虽然明楼在里面,从来不是罚跪就是挨打,可这些也要看资格。

明诚没动。

他从来不敢违背大姐的意愿,不是怕挨打,是怕惹她伤心。

可是明楼坚持。

“阿诚,你进来。现在明家,我说了算。”

明诚从大哥的眼神里再次得到确认,这才迈腿跨进小祠堂。这一跨,像是跨过两千多年岁的旧的时代。明家宛若新生。大姐年轻了许多的相片,就挂在前方案头,朝他沉静地笑。他忍不住一下子扑在地上哭。像匹困于陷阱,终于咬断肢体逃生的、残疾的兽。自由是好的,值得为之出生入死拼掉性命的。可悲哀也是真实的。活生生的痛彻心扉的。

“我叫你进来,是因为你比明台更明白大姐。更有资格站在这里。明台那时候尚小。不懂大姐的牺牲……不懂大姐牺牲了什么。”

明诚撕心裂肺哭了一会儿,脑中清明渐回。知道大哥说这话时,不是明家大少爷,也不是南京政府经济司的明长官,而是个不讲血缘、氏族,只讲自由意志的战士。他也明白大哥讲的、大姐的牺牲,是什么意思。

明诚十一岁,明楼念大学放假回家,见有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人来家里找大姐。模样长得周正,瘦,眼睛却有神。着的西装过了时,皮鞋也旧。打扮透着清贫。大约是个书院的教员。初来时,没喝过咖啡,坐在皮沙发上都手足无措。明台还小,因为讨厌上学,连带着讨厌在书院教书的先生,所以总是作弄他,有一回给他的咖啡里加盐,告诉他就是这么喝的。

明诚因摘了公园里的花,又撒谎,挨了大姐的打,受了做人要诚实的训,这会儿就忍不住去拆穿明台。被他追着挠痒痒。

大姐对着青年有说有笑,终于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见他时,胸前总是别着新鲜的茶花。清香扑鼻。后来明诚在欧洲学画,觉得那时的明镜,像梵高明快鲜活的果园。欣欣向荣。

青年来了好一阵,后来开始带一两本书,与大姐两个人谈话的地方,也从楼下客厅,到了楼上大姐房间。明楼总是端去水果,又送茶,搞突击,害怕大姐吃亏,却次次都被大姐赶出来。只能端着水果到明诚房间里气鼓鼓地吃。那位青年,都是中午吃过饭上门,晚饭前就走。倒也规矩。

现在想来,那时他们一定互相叙说了许多可爱又真诚的誓言,可惜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有一天,两个人像是吵了嘴。隔着门,明楼跟明诚听到青年说什么“信仰”与“自由”。明楼嘴里包着橙子,嘀咕说,“原来又是个讲德(Democracy)赛(Science)的。”

那天大姐没有下楼吃饭,明台一直闹,直到很晚,明诚还没有睡着,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大门口,开门关门,来到院子里。

起先是那青年人说:“我了解你有的觉悟,也知道你的苦衷。可我心意已定,肯为之流汗流血,自然是要从一而终的。”

半晌。

大姐开口说:“那么,我们这样,到底是为什么?……你既然专情,从一而终,而我也……不喜欢你。”

话说到这里,大姐竟然有些哽咽了起来。

后来再没有声音了。

阿诚躺在床上,被花园里隐约传来的、那句哽咽的“不喜欢你”惊得瞠目结舌。一来大姐从未在他面前哭。二来那天脱了他的裤子打屁股,说“不准说谎”说得义正言辞,原来她自己也说谎。

青年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大姐再也不戴茶花。管理生意,进进出出的身影明明干练利落,明诚却总觉得她被什么东西拖住了后腿,拖泥带水。

没过多久,霞飞路法租界里,发生了警察枪沙无孤市民的流学事件。政府与帝国主义勾结,租界警察托词,说这些人都是反动的革命者。打死的人尸体停在警察局里,听说还有活捉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要警察局放人,安葬死者。

大姐去附近办事。接了明诚明台下学的明楼,又转来接她。人群骚乱,激动异常,“还我河山”的口号声喊得震天响。大姐站在租界警察局旁边的商铺招牌底下,伸着脖子望,明楼怎么还不来。只见游行领头的几个男同学,愤愤然地握紧了拳头朝天挥舞。后面举着的各种各样条幅上面,都涂写着要求政府严惩卖国求荣的汉奸特务,阵势很是吸引人的眼球。街上行人退到两旁,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几个人力车上的富家小姐好像受了惊吓,隔着丝绒手套拍心口,嘴里嘀咕着对这场混乱的制造者的不满。

明楼见大路开车进不去,就随便停了车,一手牵一个,带着明诚跟明台进去找大姐。远远看她孤零零一个身影在混乱的人群里。明诚觉得大哥握着自己的手越握越紧,出了汗。明台也快要吓哭了。

正往大姐身边走,突然警察局二楼的一扇玻璃窗刺啦一声碎了,人群一声惊呼,纷纷散开躲那些掉下来的玻璃片。未及反应,紧接着一个人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啪”一声,砸在地上。

并没有什么临死前的振奋人心的呐喊。就那么无声地,决绝地,砸在地上。死了。

人群一瞬间鸦雀无声。

明楼猛地把明台抱起来,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眼睛。嘴里还喊着:“阿诚,别看。”

哪里来得及。

这是一个从上面跳下来自尽的人。还好没有“肢体四碎”“血流满地”。就是趴在那里,脖子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着,嘴好像也歪着,仿佛冲着警察局的大门轻鄙地笑。明诚见他穿着件过时的西装,更瘦了,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曾经亮的两只眼睛,渗出血。

大姐是来寻他的。想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想不到他本还活着,现在却死了。

明楼抱着明台,叫明诚拉住他的袖子,一路小跑到明镜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把明台交给她,然后自己拥住她,将她的头摆到自己肩上抚住她的后脑。可她的脖子愣愣地倔强地直在那里,看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渐渐围去他身边,她就是想再看看,也看不见了。

他说到做到。要从一而终的信仰与自由,生是它的人,死是它的鬼。

从此以后家里不许谈政治。

明家的孩子专心搞不需要流汗流血的学术。啊,兴许汗还是必要流的。

明诚跟着明楼去巴黎,经济这种大热门专业也不让念了,政治、哲学更是想都别想,最后勉为其难念了生物,以后老老实实搞研究。

夏日炎热,日照强烈,他读着书汗出如浆,傍晚起风了,才渐渐凉下来。住的阁楼上,撩开窗帘,能看见有年轻人在长长的桥上面,顶着大风披着衣服行走,笑声断断续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由。若是,也是十年前在战争中用鲜血与抗争换来。十五岁那年就读过的《资本论》,又出现在明诚案头。还有另些社会主义论著。

有天早晨去上学,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条杂色的流浪狗突然从巷子里钻出来,悄无声息地在离明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转头向他望。它体型中等,腿长且瘦骨嶙峋。眼睛漆黑,形如杏仁。尾巴在身后无力地垂着。皮毛因为肮脏,而有微微地卷曲。它竟饥寒交迫到,连在残酷环境里,赖以生存的穷凶极恶都失去。明诚内心惊动。站在原地跟它对视。内心平等,并且亲近。直到它突然离开,消失在街对面。

后来好几次见到,他都试图用热狗里的烤肠,三明治里的鸡蛋去诱它跟他回家。他问大哥能不能收养一条流浪狗。明楼说:“你只管觉得他可怜,想要收养它。你问过它愿意吗?”

果然是不愿意的。吃过就跑,明诚一追,它跑得更快。不要遮风挡雨的阁楼和锦衣玉食。好像它也知道有得必有失似的。

直到几年以后明台来了巴黎,明诚有时还去喂那条老得已经走不动路的狗。多年培养起来的默契,他吹个口哨,它就从墙角里一瘸一颠地跑出来,已经东倒西歪走不好路,看起来还是兴奋地围着两人打转。

“这么脏,阿诚哥,你怎么不把它抱回家去洗洗。”明台边喂,边皱眉。

“小时候有一次,你走路,踩进冬天化雪的泥里,也是脏得不得了,哭兮兮地叫我,我就背你去巷子里的茶水铺洗脚。”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因为尴尬,所以假装不记得。明台把手里的面包掰成小块儿,耐心地等它慢慢嚼,牙也不好了。吃几口,还会呕,吐一些出来。

“阿诚哥,你是不是喜欢它啊。你从小就尽喜欢些看上去怪可怜的东西。”最后明台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肮脏的头。

“我也喜欢你啊。”

他笑起来。明台一愣。

明诚心里觉得,刚才明台那个表情,是极可爱并且珍贵的,无意中流露出茫然和天真。

有多可爱,多珍贵呢?从十岁见他开始,明诚从小到大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长大了,又念了些书,可学的那些诗词,没有一句实际的能用得上,答案,大概是像自由一样,令他心甘情愿流汗流血,从一而终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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