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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藏匿

明诚幼时在上海,念的西式书院,培养彬彬有礼的绅士。后来去法国留学,才知道绅士这个词,大概跟中文里的“君子”有同等分量。每每在书中看到,有人物获得君子赞誉,他便很羡慕。因为为人正直,正大光明,他只能努力做到前者。

他藏起过很多东西,大到身份和信仰,小到一朵花和一本书。

刚进明家的时候,乡下孩子的野气收不住,不曾被好好管教,虽然心性不坏,也挨过大姐跟大哥的打。

大姐带明诚跟明台去公园玩,遇到熟人,大人谈话的间隙,两个小鬼就不听话摘了花圃里的花。明台嚣张跋扈,摘了花也不藏,被大姐看见,狠狠数落,打了手板心。明诚年纪大些,心思深沉些,见明台挨了打,就偷偷把花藏进上衣口袋。大姐打完明台,牵着他来找明诚。

“你也摘了吗?”

那时候,大姐厉害起来是很可怕的。

明诚知道撒谎不对,便不回答,把两只小手摊给大姐看。

明台也不是义气,是挨了打,只顾着哭,没有揭穿他。

等到两人疯跑一天回到家,大姐给他俩收拾衣物交给下人去浆洗,才从明诚的口袋里摸出那朵蔫了的花。

后果就不是打打手板心了。他脱了裤子趴在客厅里,明楼跟明台站在旁边看着,大姐打得他屁股开了花。

他是被打怕了的,哭都不敢大声,抽巴抽巴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掉在地上。

“今天打你,一,公园里的花不能乱摘;二,不准撒谎。记住了吗?”

他以前,从未在挨打的时候,听人讲过道理,大姐讲得如此义正言辞,叫他羞愧难当,简直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此时才明白,为何别人说,打是亲,骂是爱。

可没过多久,他就又趴在这里了。

这一次,有明台陪他一起。大姐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对“难兄难弟”在大哥鞭子下面惨叫此起彼伏,既心痛,又觉好笑。

他跟明台念书的事情,搞得大哥焦头烂额,频频被请去书院。这一次,因为明诚好几门功课不及格,明台考试又作弊。

“阿诚,你入学晚,开窍慢,并不丢人。明台,你也听着,我送你们念书,除了学知识,更希望你们成为正直诚实的人。考试不及格就更加努力,但不可作弊;作弊被抓住,更不能一再抵赖撒谎。”

这一顿打,两兄弟,周末站着吃了两天的饭。

明诚十四岁那年,夏天一场暴雨,院子里倒了一棵树,正好压坏了他的窗户。大姐跟他一起收拾屋子,临时搬去隔壁。搬写字台的时候,歪了些,抽屉掉到地上,被大姐一眼看见一本明诚不该读的书。他忐忑一整日,始终没有等到大姐开口。待到晚上吃过饭,坐在新屋子里做功课,才听见两下敲门声,见大哥走进来。

“拿出来。”大哥对他一向开门见山。

他乖乖打开抽屉,把那本《金瓶梅》递给大哥。

“哪里来的?”

“一位同学给我的,说叫我帮他收着。”他自己也觉得听起来根本就是谎言,也就忍不住和盘托出,“他检查出了肺结核,不能再留在书院,而且医生说,他的肺,去北方天气干燥些的地方比较好。他的父母便把他送走。临走时,他怕被发现,把这本书留给我照看。一开始书皮是包起来的,他平日里并非爱读书之人,我好奇拆开来看了一眼,见不是什么好书,就丢在了抽屉里。我……大哥,我没有看。”

“你没有看,怎么知道不是什么好书?”

明诚一愣,脸突然红得烧了起来,大哥却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是生了气,还是没生气。

“我看了几页……”

“阿诚,世事往往不只表象。你所以为的真相,可能只是用以遮盖真相的幌子。这本书别有洞天,但你还没到能读懂它的年纪,难免被表象迷惑误入歧途,你懂吗?”

他愣愣点点头,其实不是很懂。

“既然是同学所托,我就替你收着。如果有一天他病愈回来,找你要,你就来找我,这样好吗?”

“好。”

可惜至此天涯,他再也未有这一位同学的消息。不知他是在北平康复了,还是如他一般,被乱世的洪流卷着,去了他处。

十五岁,明诚按着先生开的书单,开始大量阅读哲学书籍,大哥书房里有的《资本论》,他认真读,做笔记,拿去书院跟先生讨论。读书会时本想拿出来探讨,却发现同学,甚至年纪大一些的大学生,都爱喊一些激进却生搬硬套的口号,那便是“政治”在他心中形成的雏形。他渐渐去得少了,不再发表意见,韬光养晦,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

因为钱不够买书,就跟常去的书店商量好,好好保护书,看完再以七折的价格把书卖回给书店。没想到有一天在书店碰见大哥。

本该在法国做经济学研究的大哥,怎会突然出现在这个书店?大姐知道他回国了吗?明诚来不及追问,手里便多了一个大哥塞给他的公文包。看着大哥匆匆离去的背影,他隐隐感觉到,从小在他心目中,最接近“君子”形象的大哥,也有事情瞒着他们。

回到家,吃过饭,他反锁了房门,心里七上八下打开公文包,里面只有一个护照。却不是大哥的名字。

半夜梦见了小时候的家,房顶上有猫咪追着老鼠跑过的声音。

一大早起来,他发现那个公文包神秘消失了。

心里藏着这件事情好几天,每日都在犹豫,是否该讲给大姐听。哲学教会他的一样东西,就是逻辑思考。一来大哥回国,没有告知家里,是不想让大姐知道。二来护照连夜被取走,大哥人必定已不在此处。如果告知大姐,除了徒增她的担忧之外,还能怎样?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真相”未必是解决一桩问题的最佳手段。

直到多年以后,他们三兄弟在法国团聚。一战以后,欧洲通货膨胀严重,中国银元相当值钱,那一段生活也算过得有滋有味。天色暗下来,明台还未下学,他跟大哥在客厅里小酌。壁炉的火烧得红彤彤。窗户上都是空气遇冷凝结的水蒸气。

二人对彼此隐瞒的身份早已了然。猛然想起那段书店偶遇,他问起,大哥才解释,一九二八,日本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东北实已大乱。为刺探情报,政府遣人辗转从上海乘船,于俄国海参崴转乘火车前往哈尔滨。

明诚咽下微酸的酒精,整个人在壁炉火焰地映照下忽明忽暗,不想自己十五岁,就已经参与了这样一场行动。

“大哥你不知那时候我替你瞒大姐,瞒得有多苦。”

“怎么,大姐生了疑?”

“并非因为大姐,是我自己良心不安。”

“哼,你以为你就没有些事情,我替你瞒着明台也很辛……”

大哥的话在明台开门进屋的一瞬间停住了。

“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明台伸出食指,在明诚跟明楼之间晃了晃,“是不是又背着我做好吃的,没给我剩一口?大姐不在,你们就这样欺负我!”他赌气把挎包往明诚旁边的沙发上一甩,整个人就陷进了沙发里面,“我饿了,饿得要死!”

明诚看看明楼,明楼看看明诚。

“阿诚哥。”略带撒娇的声音传过来,明诚认命地起身去给小少爷做饭。

他不知道明台把他支走,还为了跟大哥打听,阿诚哥到底瞒着自己什么事?是不是有关女朋友的事。那时明台不知怎的,非要说阿诚哥交了个女朋友,天天吵着要见“嫂子”。还想偷阿诚哥的钱包,看照片。可惜明家大哥的嘴,岂是一哭二闹的耍赖工夫撬得开的。

再后来明台孤身一人去了北平。

明诚同大哥坐在院子里,整理资料。像小时候明诚小学毕业时那一次一样。只是这回,没了那个上蹿下跳的小祖宗。

阳光依旧毒辣,蝉鸣依旧聒噪。恍如隔世。

他问大哥怎么知道那张糖纸的事。

“什么糖纸?”明长官没穿制服,身上只有一件被汗微微打湿的体恤,埋头理着文件,漫不经心回了一句。

“就是那次在巴黎,你说我有事情瞒着明……”

明诚说了一半,就明白自己上当了。

明楼根本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怀疑。于是引蛇出洞。

明楼抬头起来,冲明诚笑了笑,“我看着你们长大。有一些事情,不必知道得太清楚,但我心里,是有数的。”

明诚十岁,被虐待得最惨的时候进了明家,谨小慎微,不爱说话。

明台给了他一只红色玻璃纸包装的牛轧糖。

那张糖纸,他一直放在钱包里随身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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