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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上海灰

孤儿院里的事,阿诚已有些记不大清。被收养之后,他家里的炉灶上,瓷碗底,水壶把上,总有一层漆黑的灰,钻进指纹、指甲里,怎么搓都搓不掉。偶尔晴天,阿诚坐在门槛上面,眯眼托腮,看母亲把铺盖抱去小院里晾晒,鸡毛掸子掸啊掸啊,阳光下面都是飞舞的灰,惹得他打喷嚏湿了眼,用烧过炉灶的手指揉一揉,沾自己一脸漆黑的灰。

阿诚住的弄堂里有很多猫,黑的,白的,黄的,春天叫得人睡不好觉,屋顶上总有它们追着老鼠悉悉索索跑过的声音,有时候就淅淅沥沥往下掉灰。吵醒了睡觉的母亲,黑暗里听见她不耐烦地翻身,嘴里嘀嘀咕咕着“青殇啊”——跟阿诚在外面同小伙伴裹了一身灰回家,她骂骂咧咧时是一样的。

清明前后,有时白天他挽着小篮去城外河边采野菜,一丛一丛的嫩青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没有名字,清爽可口。回家以后,听母亲的吩咐在门外抖掉鞋底的泥。深褐色的,湿润的,好像散发着野菜清香的泥土,经过一两日曝晒,就褪色变作细碎的灰,轻得躲进风里。

后来母亲开始打他,打得皮开肉绽,有时候忘记锁门,仅是虚掩着,有人听到他哭喊求救,凑到跟前从门缝儿里往里看。也有人劝。远水救不了近火。说话声隔着院子传来,和他脑子里疼得嗡嗡作响一起合奏。等到母亲打累了,他挣脱逃走,只有趁夜去厨房,往看得见的伤口上抹炉灰。

明诚很小的时候,爱上了上海这座城的灰。

十岁进了明家。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大房子?

窗明几净,连生火的厨房都锃光瓦亮啊。家私擦拭得一尘不染,地砖可以照见人影。这里再没有人打他。永远有好吃的,好喝的,也能穿暖了。小床柔软,棉絮是新打的,不再散发着陈年的霉灰味,还有股香香的味道。澡两天一洗,脸每天要干干净净,手也要洗的干干净净。

阿诚其实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也饱满。

大哥偶尔给他剪指甲,就会忍不住称赞。听到赞赏他就有些羞羞地笑,不明所以。

明家万般好,唯独夜里万籁俱寂,没了猫咪追老鼠的声音,他常忧愁,睡不安稳。爬起来,悄悄走到客厅里坐下。有时看见大哥细细的门缝露出书房里的光。有时听见大姐在楼上轻声细语地哄明台睡觉。她给他讲白蛇传,唱摇篮曲。那声音温柔沉静,明诚靠在沙发上,蜷起来就睡。

安稳的日子总是时如飞逝。明台六岁那年去念书,在校门口,鞋带散了,大哥蹲下给他系鞋带,被摄影记者拍下登了报。大姐从报纸上把图片剪下来,贴进家里的相册里,常常拿出来翻看。

这天大姐又坐在沙发上翻照片。阿诚去厨房烧水,泡了茶端给大姐,心虚讨好。因为他白天跟明台一块儿上学,从家里的汽车上下来以后,明台调皮,想去巷子里的茶馆要热水喝。小少爷在前面蹦蹦跳跳,明诚默默跟着,冬雪消融,到处都是泥泞,明台一不小心踩进泥里,一只脚全湿了。

阿诚哥,阿诚哥。他哭丧着一张小脸冲他叫唤。你快来,我的脚都湿了。

他赶紧过去,扶着明台的手臂,帮他把脚从泥里拔出来,然后背他去茶馆门口坐下。帮他脱去鞋袜,掏出手绢,擦拭脚丫。又跟店家要来热水,把袜子也冲洗干净,放在炉边烤着。

茶馆的炉灶不比明家的干净,黑黑的灰沾到明诚手上,他习惯性地往衣服上擦,被百无聊赖坐在旁边的明台看见,大声说,阿诚哥你怎么往衣服上擦灰,你好脏。明诚回过神,赶紧用要来的水把手冲洗干净。这黑黑的炉灰啊,他已经好久没有碰。

他挨着明台坐下,等着烘烤中的袜子,又用拧干的手绢去擦明台的鞋。

明台皱了皱眉,觉得好倒霉,融雪和着泥水,脏得不得了,可又是他自己不小心,哭都不好意思。只能拉拉明诚的袖子,说,阿诚哥,我脚冷。

明诚放下手里擦得勉强能穿了的鞋,用双手把明台那只小脚捂起来,可惜他的手刚刚一直沾水,也是通红冰凉的,他于是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让明台把脚从袖子伸进去。凉透的小脚心贴着前臂,让他打了个冷战。

阿诚哥你真暖和。明台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脸贴上来。

于是他也暖和了似的。

明诚一直记得这个时候的明台,软软香香的洗发水的味道。再过了几年,他就要昂首挺胸,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毕竟是一个富有到拥有“青春期”的小少爷。

此时明诚垂手站在大姐对面,等着大姐喝他端的茶。若是喝了,就算原谅他。隔着门,听见大哥在里面假装严肃地教训明台,走路要看路,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

什么是人的样子?是大哥大姐那样光光鲜鲜俊男美女的样子吗?还是小少爷那种,阳光跳脱,又嫩又水灵的样子?

那张给明台擦了脚,又擦了鞋的手绢,草草用水冲洗,待到再拿出来,皱巴巴的。他趴在窗前的书桌上面,鼻子里是小少爷香香的洗发水味道。轻轻抖了抖,细碎的灰在阳光里沉浮。

那是他阔别已久的上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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