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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人 下 [北平无战事][双美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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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 |  | 

《饭局番外》 |  |  |  |  |  | 完结

《归人》 |  | 


半夜里孙朝忠醒了。

口渴,于是摆好方孟韦的手臂,轻手轻脚爬起来去厨房端一杯凉开水回来,坐在屋外的走廊上,落地窗外是静谧的院子。

他跟方孟韦没去住方孟敖跟何孝钰的房间,新床主人都还未睡过,床罩下面的被单就是一首《月圆花好》——并蒂的莲花,戏水的鸳鸯。方孟韦是不好意思。而他总觉得自己没资格“骄奢淫逸”。

结果两个大男人挤在为孩子准备的小房间里。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比单人床大一圈的榻榻米。可能作着等孩子稍大些,平硬的地面有助于骨骼发育的考虑吧。

他喝一口凉开水,看着窗外还未收拾妥当的小院,假山跟池塘的方砖堆在一处,杂乱无章,矮墙外是高出一截的树的暗影。夜风穿过枝桠,发出呼呼声响,仿佛在问,你是谁?你在哪儿?

没有月光。

他回转身看睡梦中的方孟韦。

方孟敖家往大路上走,街对面就是铁路局。想来夫妻俩也是特地把家选在此处,方便方孟敖上下班。路口右边是延平警察局派出所。这十几日他与方孟韦每次自门前经过,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三轮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边啦,边啦”地叫着。

他又恢复了每日送方孟韦的习惯。送他到父亲家门口,看见程小云在院子里跟他摇摇头,知道今天还是不能进去,于是自己去附近的茶馆坐下点一壶热茶,静静整理书稿,等方孟韦来找他。

几天前,他拉了方孟韦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老人家想法转变不容易,必须得采取点儿什么措施。

方孟韦急急喝完一杯茶,被烫得伸伸舌头,说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嗓子都说干说哑了,没用。父亲现在厉害了,以前骂人赶人,现在不了,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对我态度可好,简直是个慈父。我没法发脾气,可一提你的事,他就装没听见。气死我了。

孙朝忠看他确实气得不轻,腮帮子鼓鼓的,像小松鼠藏了松果在嘴里。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后背,安慰他道,正面不行,就得想想“曲线救国”的法子。

方孟韦一下急了,警觉四处看了看,放低了声音跟他讲,你傻呀。这种话现在不能乱说。看到周围没什么人,才放下一颗心,继续埋怨他说,别以为这些人来了台湾,糟心事儿就算完了。告诉你,还有得折腾。

《台湾省戒严令》颁布以来本就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最近因为权力斗争孙立人将军被软禁,下属被控实为共党匪谍,更是一时间风声鹤唳。方孟敖这种长期的共党嫌疑分子,出门入家都有人跟踪监视。连父亲家也回得少了。他也懒得辩解,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其实,对付共党匪谍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为了清除异己肃清势力。他们几个都是过来人,哪会不懂?

只是何孝钰临近产期,方孟敖有时因为抢修铁路出门在外,孙朝忠跟方孟韦两个人就担负起了照顾嫂子、带去医院做检查的重任。有时看着像要生了,方孟敖走不开,有工程师领着,缺做活的人,就让两个人替他坐着巡检车去现场。

孙朝忠顿了顿,拉住了方孟韦,说,我有个办法,你明日见到程姨的时候告诉她。

方孟韦蹙起眉尖,问,什么办法?

 

“你怎么起来了?”

看来方孟韦睡得也不沉,有些动静渐渐就醒了,看见孙朝忠一个人坐在屋外的走廊上。

他见不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背对着自己坐着。于是自己坐起来缓了一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过孙朝忠手里的水杯,也喝了一口水润润嗓。两个人昨晚做得太忘情。

“什么时间了?”

“快六时了。”

“怎么不开灯呢?”

“电费贵着呢,方少爷。”孙朝忠开着玩笑,嘴角带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看着方孟韦。为了增加军费,元旦开始台湾省电费猛涨三分之一,这么荒唐的决议,竟畅通无阻地通过了立法院,因为有人胆敢发声反对,蒋委员长连二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也开除了党籍。杀鸡儆猴……“昨晚你辛苦了。就想让你多睡会儿。”

方孟韦闻言,只平常地看了他一眼,孙朝忠就无可救药地心悸了好一会儿。想到几年前自己刚开始写《伪装者》时,抱着今生无法再见他的想法,默默告诉自己,仅写这一篇小说当做纪念,写完一定要忘了他……重新开始。他忍不住凑过去吻方孟韦,抓住他挣扎的手,牢牢握住。

白天的时候,方孟韦可能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就提出两人一起在家附近转转。开埠的旧街像是重庆的袖珍商业街,只是更加密密麻麻一间一间紧贴着,没有门洞,也无牌匾,闽南语的吆喝声不断,靠着一张脸跟一副好嗓子撑住门面。布店居多,满耳的“二十元一尺”。后来多了干货铺子,鱼干一条条,门帘似吊着,竹篓里装着,码得整整齐齐,十分可爱,微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渐渐可以望见白亮的淡水河入海口了。方孟韦突然问他,“朝忠,你想家么?”

“打仗以后,我就再没回去过。”

“我是在美国出生的。”

“我知道。我也背过你的档案。”

两个人在圆环找了间小食肆,坐下点了肉羹跟炒米粉,桌子下面,几根指头绞在一起,长久不愿放开。

 

“你的稿件,我已经拿给父亲了,听程姨说,他这几天一直在看。”

方孟韦说完站起来,问孙朝忠饿不饿。

怎能不饿,昨晚一番折腾,现在腹落空空,吸一口气像穿堂风似的。

两个人起身一前一后走进后院,洗漱过后,像往常一样自己烧早饭吃。厨房是个加搭起来的小竹棚,孙朝忠在里面淘米,方孟韦坐在外面的小凳子上摘菜。干贝跟青菜烧了一锅香喷喷的汤,香气把隔壁的小孩子们惹来,趴在墙头上往里看,黑黝黝的皮肤,黑幽幽的眼睛,像几条小泥鳅。孙朝忠招呼他们进来一起吃,见他们不好意思,就回屋里拿来方孟韦买的零嘴,被方孟韦骂“借花献佛”。结果孩子的妈妈追过来,边跟他们道歉,爬人家的墙偷窥实在不是礼貌的行为。对小孩子边骂边赶了他们回家,“又不穿鞋!像个什么疯子!看你们爸回来怎么讲话!”

两个人就着米饭吃了个饱,讨论着何孝钰是会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方孟韦就说今天我来洗碗吧。孙朝忠知道他少爷性子一向不喜欢洗碗,油腻腻的。所以洗碗从来都是他的职责。他虚了细长的眼,“无事献殷勤。”

方孟韦瞪圆了眼睛,“狗咬吕洞宾!”

他知道孙朝忠特别喜欢孩子。他拿回家的语文课作业,孙朝忠也经常拿了来一本本看,看到那些稚嫩的笔迹,眼睛里都是光。有时还会越俎代庖给学生写评语,有一回写了一句“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那是个家里开鞋铺的孩子,但要比崔先生家穷多了。家里老二老三都辍学了,只供唯一有点儿希望的大哥念书。一场台风,刮跑了他家棚屋的二楼,学校里捐了些钱,他写的作文看了叫方孟韦心酸,拿给孙朝忠看。

“这不是《麦克白》么?不合适吧。”方孟韦在说他那句评语。

“方老师,您是教语文的,别闹不懂语境这种笑话。”

方孟韦翻了个白眼,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孙朝忠是在鼓励那个孩子,还有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孙朝忠通过方孟韦,前前后后给那孩子捐了不少钱。

但他们是不会有孩子的。

方孟韦洗着洗着,回头看坐在他身后的孙朝忠,结果发现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脸就有些热。那道看着自己的目光,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正说着下午的事,屋里电话就响了。铁路局为了方便方孟敖工作,才给家里牵的电话线。可明知道他还未搬进新家,谁会往家里打电话呢?

方孟韦挂了电话,“是程姨。叫我们下午回家。”

“你父亲……?”孙朝忠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抑制不住眼睛亮了亮。

方孟韦苦笑一声,不忍打击他,“还没。你不是说,父亲有客来访时,特别是私底下的客人,让程姨通知我们一声么。我若带你去,他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赶走你。多了相处的机会,好歹能说上一两句话。慢慢来啊。朝忠,别担心。”

孙朝忠点点头,问,“知道是谁去么?”

“恩。‘立法院’的李委员。”

就是那位因为发声反对电价上涨而被蒋介石开除了党籍的老先生。

李先生是东北人,长期负责国民党地下党在东北的抗日活动。早年留学日本,德国,回来以后办学校,往西南撤退时,在重庆也建了小学中学,还办杂志,介绍西方先进思想。那时候孙朝忠跟方孟韦都看过他办的杂志。

好好收拾打扮过后,两人去了方步亭家。心虚干等在墙外转角处,时不时还跟隔壁孩子一样,爬上矮墙去往里偷偷看。等着霍桑来通知客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才进了家门。

程小云领着他们进了客厅。方孟韦跟孙朝忠都庆幸这是在台湾,小水泥平房只有两层,不大的客厅在一楼,方步亭只能在这里会客,所以两个人刚进去,过了玄关,就跟父亲还有李老先生打上了照面。

方孟韦跟李叔叔打着招呼,偷瞄着父亲的反应,看他有没有生气。孙朝忠自我介绍以后,跟李先生握过手,到了方步亭那里,见对方仍不搭理他,他也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没觉得尴尬,自然而然听方孟韦的挨着他坐下来。

“李叔叔,你跟父亲聊什么呢?”

“我现在闲了,只有‘立法委员’这么一个闲职。这不,找你父亲来消磨时间来了。”

“立法委员”怎可能会闲?这可能要去问他们张院长了。

老先生笑眯眯,说自己房子越住越小,车子也越坐越小,轿车没了,院里给他配了辆三轮车。就停在外面呢。

“孙先生在香港?”

“恩。四九年到的,一直留在了香港。先生如何知道?”

李老先生指着茶几上的一摞稿件,孙朝忠一看,那不是自己的采访稿么?

李先生对方孟韦说:“今天来,没聊两句,你父亲就拿出这些来,让我带回去看,说写得好。”

方孟韦去看父亲,见方步亭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端起桌上的热茶喝。

程小云端了点心来,笑着插一句,“先生您不知道,这几日一有空闲他就读,津津有味,废寝忘食。”

“当真这么好?”李先生还是笑眯眯,问方步亭,这下他不得不开口了。

“可以一读。”

方孟韦心里不孝不敬地骂了一句,废话。要是不值得读,您会如此上心地介绍给老友吗?

“好在哪里?”李先生来了兴趣。

方步亭毕竟是知识分子,暂且撇开私怨,正儿八经谈起来,“我是看到了借着继续剿匪的名义骗取政府资助钱财的将军,又或者先是妄图投降共党结果不为共党所容转而投靠台湾也被拒之门外的所谓部长,还有因为丈夫在逃难时失踪或离世以后靠着遗产生活的官太太们,低级军官兵士穷困潦倒挤在调景岭,再往下到无钱无权的底层老百姓的挣扎,内容详实可信,从前的乡绅,乱党,戏子,强盗,农民,政客,读书人,移民群像生动形象。文笔嘛,还不错。”

方孟韦跟程小云对视一眼。

“那我就拿回去了。”李先生把那堆稿件拿起来,又问孙朝忠,“孙先生不介意吧。”

“求之不得。希望李先生能够提宝贵的意见!当年还在重庆念中学大学的时候,我就看您主办的杂志。宣传自由民主先进思想,陪我度过许多难熬的轰炸之夜。”

“重庆啊……”李先生一提到重庆,仿佛触到了久远的回忆,“是呀。一转眼……抗战胜利都十年了。”

一句话,叫众人陷入沉思。

“老方啊,你说我们是如何一步一步失了河山,退到台湾来的?”

方步亭不说话。他只是个搞银行的,对政治如漩涡能避则避。这也是他为何现在安然无恙坐在会客室里喝茶的原因。

“我是东北人,”老先生讲起往事,仿佛支撑不住那已不再挺拔的脊背,靠上沙发,“那时候,共党在东北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几乎没有势力。张作霖就容不得他们,抄了俄国人的大使馆,又杀了李大钊。可惜从‘西安事变’开始,委员长……哦不对,我已经不是国民党员啦。老方,现在我要跟你一样,称他为蒋先生了。”先生顿了顿,低头自嘲似的笑一声,“出了一个张学良,蒋先生不再信任东北人。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我们所有东北人都以为,十四年的逃难时光终于要结束了,每天欢呼雀跃着盼着返家。但蒋先生他,派了个只会搞政治的江西省主席,一个江西人!去接管东北。东三省啊!那么广袤的一片土地!一个政客!他大概只在地图上见过东北……俄国人见势,闯进东北抢先‘接收’,坏事做尽,蒋经国去了,还要我们配合,以免影响‘中俄外交’。那不是外交。外交是两个‘平等’的国家间的交往。”

“国民党内无一刻停止的政治斗争。江西人是政学派,跟东北的杜聿明孙立人部自然合不来。当然,也不全因他,建丰同志……也有些为大局作想的考虑。君不见后来陈院长去了,既然要收编满洲国的军队,又称其为‘伪军’,结果就是拱手送给了共产党,连收编顺军的气度都没有。如若不是有了这些被国民党放弃的军队,中共的第四野战军又怎会起得来,一路风生水起?辽西会战我们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孙先生说得好!”

若是以前,孙朝忠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过了这么多年,往事仍历历在目。不会因他不说,就忘记,就不见。在政治斗争上,铁血救国会是一个注定的失败。他孙朝忠是这个失败的一份子。是其中最失败的部分。

 “老李啊,喝点儿水。”方步亭给他倒上热茶,“你已经不是国民党员啦。老来得闲,你听我一句,就学着放宽心,给自己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

“蒋先生要增加军费,就从电价上着手,苦了老百姓。我本不想开口,结果有一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来台之前,四八年底吧,通知东北的同志们各自设法撤退。但叫他们怎么撤,撤去哪里?中央管不了那么多人。但这些人,都曾为党为国抛家弃子出生入死。我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在去台湾的飞机上面梦见他们的血淋淋的尸体都活过来,问我,当初需要我们的时候,说,有中国就有我们,现在弃我们于不顾,你忍心吗?我惊醒又惊醒,一头冷汗。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

“你就非要做那个出头鸟。”方步亭摇头。

 “我或许是故意的。我知道蒋先生这一次不会放过我。他知道我不老实,还想着自由民主那一套,这不是跟戡乱戒严令对着干么。但百姓实在无辜。”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方孟韦看了安慰李先生的孙朝忠一眼,两个年轻人,都听得有些动容。

那一日聊天后,又下了几盘棋,决定不打搅父亲跟李先生吃晚饭。李先生颇喜欢孙朝忠,又跟他握手道别,答应看完文稿一定提意见。孟韦恭恭敬敬跟父亲还有程姨道过别,两人才出门来。

没有急着叫三轮车,两人沿着小街走了一阵。

“我觉得父亲可能没那么排斥你了。”

“何以见得?”

“一来他喜欢你写的东西,一定深有所感,才会拿给李叔叔看。二来,刚才道别的时候,他也目送我们离开了。你知道他平日里是怎样的。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仍需努力啊。”

孙朝忠见到了晚餐时分,夕阳西下,树影摇动,四下无人,只有一条流浪狗在街中央朝他们看,于是转头飞快地吻了方孟韦一下。吻在耳廓上。然后看着它飞快变红。

“互勉。”他说。

本应该趁热打铁再接再厉,但第三天,孙朝忠一个人启程去了台中,看望徐铁英的妻儿。他终于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等他隔天从台中返来,方孟韦跟何孝钰两个人都进了医院。

何孝钰当然是生了,生了个女儿。方孟韦住在隔壁房间,摔断了一只胳膊。还是右胳膊。一见孙朝忠从门外进去,整个人就愈发往被子里缩。右手却支在那里,动也动不了。特别滑稽。他才知道断了一只手是什么感觉。

孙朝忠见了他,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又转身走了。

方孟韦张张嘴,最后也没出声。

孙朝忠去了隔壁,恭喜方孟敖跟何孝钰,母子平安,女儿挨着妈妈,睡得特别甜,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方孟敖见了他,就说:“昨晚塌方,孟韦替我去现场,我不知情况那么严重,沙土卷着碎石从山坡上滚下来,把底下的桥基砸断了一截。他们腰上绑着电线,爬上爬下搭上支架,架好线,再把巡检车送过去的枕木重新装上。孟韦这笨蛋摔断了胳膊。”

“你怎么还骂人笨。都是为了你。”何孝钰怕吵醒孩子,轻轻埋怨丈夫,“对不起,孙先生。”

“朝忠,我能叫你朝忠么?”方孟敖站了起来,“我们去院里走走。”他是怕打搅了妻女休息。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其实就在病房屋外,从屋里是可以看见的。方孟敖有意无意看了看方孟韦病房方向,知道他也透过窗户在往他们这里看。

他回过身,微扬着下巴,与孙朝忠面对面。

“你是徐铁英的秘书。”

“是。”

“你杀了崔中石。”

“……是。”

“孟韦说这几年你照顾着崔婶,为了伯禽跟平阳,右手在火灾里也烧坏了。崔叔的帐就此作罢。但是,你还杀了木兰。”

“是。”

“你站直了。”

孙朝忠闭上了眼睛,然后被方孟敖一拳打在脸上,一道血痕赫然出现在脸颊上。他一声也没吭。心想这两人,还真是亲兄弟。

“从今天起,你可以叫我大哥。”方孟敖递给他一张手帕,“擦擦。”

“谢谢……大哥。”

“孟韦第一次回来,又匆匆走了,程姨就跟我说了。我这个人,别的没有,看人准,感觉也准。这次见到你,就知道孟韦下半生,是要跟你过了。”他看了看何孝钰的房间,两个他生命中的女人,在床上安睡。他坚毅的脸上浮起一丝柔软,眼底闪过的,大抵是些温柔的回忆,“我离开父亲十一年,如果没有孟韦在他老人家身边,很难想象我如今还会不会有家。以后就由我跟孝钰在父亲跟前尽孝。我也跟父亲说了。你们走。去香港。去美国。别留在台湾。”

说完,他一个人先回了何孝钰的病房。

孙朝忠一个人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儿。

他知道方孟韦在看他。但他生气。就一天的工夫!他气极了。得消消气,才能回去。

方步亭跟程小云来医院看望,抱过了孩子喜笑颜开,走进方孟韦的病房就连连叹气。见孙朝忠把换洗的衣服跟洗漱用品都带来了,跟方孟韦一起住在医院里。

不能占床位,就找护士借了一张折叠床,软得像一朵云,睡了腰酸背疼,又窄,晚上根本没法翻身。

送走方步亭跟程小云,他坐到方孟韦床边,给他削一个梨。

“你坐到这边来。”方孟韦想让他坐到左手边去,右手动不了,他想碰碰孙朝忠。好几天了。

孙朝忠没听过他那么低声下气地讲话。

但他还是当没听见,继续削着手里的水果。他从来没对方孟韦生过气,一生起来好像没完没了。他自己也奇怪。削好了,去了核,一瓣一瓣喂给他吃。终于方孟韦是逮着了机会,用左手笨拙地拉住他喂水果的手指。

“对不起,朝忠。”

孙朝忠不知道,方孟韦这是对他投降了,还是对欲望投降了。他知道他想要他,想要的不得了。因为他自己也想要。

“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家。只有你大哥。你想过我没有?万一你出点儿什么事情……”

他是说不下去了,只有接吻了。

他怕压着方孟韦的手,吻了一会儿就要退开,谁知道病号自己不管不顾,用使不上力的左手,耍赖一样搂住他的后背,不让他退开。

“孟韦……让我去把窗帘拉上,院子里……”

“没人……我刚刚看了……”

“可能有监视你哥的人……”

“……混账王八蛋!”

医院里住了几天,终于捱到出院。两个青年人有欲望得不到纾解,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吻一吻,孙朝忠看着方孟韦,笑着骂他活该。方孟韦翻了个白眼,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方孟韦一个月的假期眼看就要到头,得赶紧收拾回港去了。

这两天隔壁小侄女一天一个样,长开了,睫毛像爸爸,又长又卷,眼睛特别大,像妈妈,特别美。性子也随爸爸妈妈,隐忍里带着倔,她喜欢孙朝忠,孙朝忠也喜欢她,抱着简直爱不释手。谁要过来抱走,几根肉嘟嘟的手指就蜷起来揪住孙朝忠的前襟,不哭不叫,就是坚守阵地。方孟韦就看着他们笑。

约好走前回父亲家吃告别饭,方孟韦问,能不能把孙朝忠也请来,方步亭专心看报纸,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送儿子走时,才跟他说,你李叔叔看完了他的稿件,十分喜欢,你们临走他也来吃饭,还想见他一面。

方孟韦赶紧答应,坐在回家的三轮车上开心得像个孩子。

真正临走那天早晨,程小云送他们到门口,说,“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家,孟韦,你爸爸老了,多回来看看他。朝忠,台湾时局还是不好,香港自由。程姨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在香港好好的。”

两人走到门外,回头看,方步亭站在客厅门口,最后总算冲他们俩挥了挥手。打发他们走。孙朝忠就对着程小云,还有方步亭,鞠了个躬。

方孟敖从铁路局借了辆小卡车,送两人去火车站。坐火车去基隆上船。

孙朝忠一路都在跟方孟韦说,“可惜。不能再见小侄女一面。”

“喜新厌旧。”方孟韦从后面拍拍正在开车的方孟敖的肩膀,“大哥你看,这不到一月,见了小侄女就把伯禽跟平阳忘得一干二净。”

“替我跟崔婶还有伯禽平阳问好。我是出不去了。等他们再长大些,带回来给我看看。”

上船前方孟敖拥抱了弟弟,故意勒着他手臂,嗷嗷直叫。也抱了孙朝忠一下。分开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别怕他。虚张声势的家伙。”

孙朝忠想说,这是情趣。但一看大哥一脸老同志的严肃正经,这种话又怎么好说出口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方孟韦的手自然还吊着。第二天夜里,孙朝忠伺候完方少爷吃晚饭,又在船舱里没羞没臊了一阵,快到香港了,两个人到甲板上散步。

这回远远看着鲤鱼门,湿润的雾气渐渐浓了,浮在水面上,一团一团,扯散了的棉花似的,船带着他们在里面,像穿梭在谁风起云涌,又随时间流逝黯淡了的旧梦里。

已经可以看见雾里港口的灯火了。还有光束旋转着的小小灯塔。像《The Great Gatsby》里的那盏绿灯。

孙朝忠看着方孟韦,想起菲茨杰拉德在书里写,两个人之间只隔了几英尺的暮色。他跟方孟韦,这是只隔了几英寸的夜色。温暖触手可及。

香港。这个他乡,终于因为彼此,战争以后第一次让他们有了故乡的感觉。

船的汽笛声响起来了。海过去了。

他们牵起了手。

是夜色里的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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