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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 番外 完结 [北平无战事][双美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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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 |  | 

《饭局番外》 |  |  |  |  |  | 完结

《归人》 |  | 

 @徽 (ノДT)


方孟韦三十岁之前,到过一座又一座岛。上海是小时候得到的西洋玩具,新奇又洋气。后来再回去,从箱子里翻出原先那个玩具,却已蒙尘又粘附了些令人悲伤的记忆,仿佛被喜欢欺负人的坏小孩一脚踩坏。香港是雨天等车的巴士车站,窄窄的屋檐下挤满各式各样的人,个个湿漉漉,只有不小心触碰的眼神与肌肤是有温度的。众人来了又走了,最后剩下一人在雨中与他对望。他暂时告别那个人,离开香港到台湾。台湾是一艘渡河的船,船上载着他的家人,却不是他的家。河的对岸也许是故乡,也许将是几座坟茔。

四九年离开大陆,这些年南下香港也有些自我流放的意味,港大的文学鉴赏课上到中世纪,讲《神曲》讲到但丁,他掩卷怅然。诗人但丁日思夜想的佛罗伦萨,终其一生未再踏入故乡,而他却连一个可以归去的故乡也未曾有。

他常想自己对“家”的执着是有些虚无缥缈的,带着魂不附体的意味,在未懂事时家已经破碎,从此风雨飘摇——山城蜿蜒的石阶,上海眼花缭乱的橱窗,北平黑黝黝的城门与枪口,哪一处也不可依附。

如今登上了北上的船,停靠一座前途未卜的海岛。他在基隆港口下了船,与成百上千的“外乡人”一起,用同一种姿势,遥望他们自己记忆中的上海,还有更远的北平。哦,现在它又叫作北京了。

落日像从海里升空的彗星,水面上长长的慧尾架起一座金光闪闪不知通向哪里的桥。方孟韦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努力在接人的人群里寻他的名字,接人的人,也个个像银行门口的石狮子似的瞪着眼望向他们。终于坐上去台北的火车,来人跟他同坐,竟是个日本人,他称对方为霍先生,回家以后才发现大家都称他霍桑。是家里的管家。同他一样的羁留客。早两年有家可回的都上了回日本的船,霍桑跟另外少数人选择了留下。

台北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样,之前收到父亲的信里附着照片,大哥程姨搀着父亲,站在没比人高多少的白色水泥平房前面,方孟韦以为那只是临时居所。现在一看就明白了八九分。离了乱哄哄的港口,不宽的路边,全是日式的矮房矮墙,静悄悄像聊斋里的荒村。可天暗了,起了灯火,还魂似的又有了人气。看来水泥房已算高级住宅。这几年房客应是换了不少。海岛气候,墙外的树倒自顾自长得葱茏茂盛,气定神闲。

回来的时候,从火车站回家坐在三轮车上,越过矮墙看到一家人正围坐一张小桌开晚饭,想到一周前在香港,跟孙朝忠还有崔婶一家中秋相聚,人声鼎沸似还在耳边,有些感慨。这一路向着未知的地方去,被叫做回家,其实是寻着阿里阿德涅的毛线,指引他找到自己精神上的来路。

才上陆呢,他就想给孙朝忠写信了。几天分别,令他像重回了以前与他通信的时光。他想告诉他这个归家的比喻,后来又想,忒修斯最后被迫抛弃了阿里阿德涅,不是个好预兆,遂作罢。

霍桑说:“您要来台,方先生不知道多高兴。提前三天就让我们备足了米粮。房间更是一周前就备好。”

“怎么,米荒还没有过去吗?”

方孟韦读报,听无线电新闻,年初台湾宣布土改成功,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的纲领,四十余年后的今天终于得以实现,只是实现这一纲领的中华民国,已不是那个故国。因粮食政策问题造成的米荒随之而来,可笑四年前撤离大陆时,北平饥荒未止,父亲他们,竟像是换了一处地方,接着做同一个噩梦。

“两个月前连城镇粮仓都被抢劫,不过向日本买来的救急粮陆续运到,情况在好转。方先生与太太一向节俭,家里境况尚好,您不必担心。”霍桑很会说话,顿了顿,接着道,“去时我还怕行李多,没想到您只有一个手提箱。不像过了海的人呀。”

“我来看望父亲大哥,还有程姨,不长住。”他答。

说不长住,也一住住了快三个月。

因为有些话,始终开不了口。

港大最后一学期已不授课,自行撰写毕业论文。他白日就在房间里查阅资料,动动笔,这几十日来也写了十几页初稿。资料都是何小姐,现在该称呼大嫂,借着自己外文系助教的身份,从台大借来的。

今年六月,第一批美援喷射机抵达台湾,大哥却因为身份问题,早已不能驾机升空。不让一个飞行员碰飞机,就像没收猎人的枪,夺去画家的笔。个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大哥也不做徒劳抗议,竟老老实实去了铁路局挂个闲职,钻研起现代铁路系统来。当着大家的面,说台湾岛地小,航空有更年轻的后辈去操心了,本土的运输现代化是当务之急。红酒雪茄的习惯未改(大哥在美国仍有认识的朋友),只是收敛许多。

父亲去了台湾银行,四九年刚落地,就参与币制改革,主持发行了“新台币”。后来中央银行搬迁过程中,大量资料档案随太平轮沉在了舟山群岛,无法复业,于是方步亭就留在了台湾银行任职。这一日,父亲去了办事处。只有程姨跟方孟韦两人在家。

十二月的天气,若不是台湾,屋里早就生火,此时坐在日式的小庭院里喝茶,程姨背着大哥,偷偷告诉方孟韦,“多亏有了何小姐,你大哥是心如铁的男子汉,他是为了你大嫂,这几年才肯变通。”

结了婚以后,两人搬进自己的小院,还是大嫂通过台大助教的身份,向学校申请到的房子。方孟韦笑说,“这是天大的福气。大哥最明白。”

程姨就笑,问,“你的福气呢?也不小了。你父亲旁敲侧击,想让我跟你打听,我不想拂了你回家的兴致,拖到今天才问出口,你可要说实话。”

方孟韦沉默了那么几秒钟,程小云以为触到了他心头的伤,正准备说,勿勉强,如果不想谈就改日。结果听他讲,“程姨,我确实有些事情,想与你说。”

程小云点点头。

“我有了爱人。他在香港。”

“这是好事呀,为何一回来不告诉你父亲跟我呢?他是哪里人?香港本地人吗?”

“不是。他……你们都见过他。”

“还是我们都认识的人?是谁?”

“程姨,你先听我说。我是认真的,请你不要激动。我怕父亲承受不了,所以一直未说。本来打算上月就回香港,但又觉得拖着不说,是对他的辜负,更是自欺欺人的逃避。”

“知道了。你……说吧。”程小云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女子向来比男子更柔也更韧。

“他……以前是徐铁英的秘书,姓孙。”

“……是那日我们一起去警察局,你打过的那个年轻人?”

“是他。”

方孟韦惊讶于程小云的好记性,他看着程小云。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坦荡。

“孟韦……”

“程姨,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刚才说过的。”程小云喝了一口茶,像是需要消化,复又抬眼看着他,“那他呢?是认真的吗?”

“恩。”

“这不同于普通恋爱,我会等你自己向你父亲说清。孟韦,我只是担心你。你……可确定?”

“恩。我确定。”他冲程小云笑笑。觉得他的程姨这四年来好像没变,还是那么美,又好像变了,眼角添了几条皱纹。而且,好像有些长胖了,“程姨,你要勤吊嗓,多走动,不然……”他手比在自己腰间,环了环,“小心身材走样啦。”

程小云哭笑不得。

待到真正要与父亲坦白的时刻,说出口又谈何容易。方孟韦就这么拖着,三心二意写着毕业论文,转眼到了圣诞。

 

留在香港的孙朝忠,受了Mike的邀请,去香港时报社上班。之前因为不想让方雨萍误会,也不想令方孟韦多想,他一直选择留在伯禽跟平阳的学校当语文助教。写小说的钱足够生活,工作倒成了副业,做什么都无甚要紧。现在方雨萍去了美国,他也想更加专心写作,报社能接触到许多第一手新闻与资料,成了不二之选。

方孟韦走得急,没有告诉他去台湾后的地址。他无法写信。再加之他知道那人走之前一直在为方雨萍的事情别扭,他是想着,等他回来再好好谈谈。却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没有只言片语。他才后悔,之前在一起时,竟是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拍过。若是有人说,方孟韦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他都无法反驳说不是。以前在一起时不觉得,现在人走了,这世界像是故意为之似的日新月异,孙朝忠每天都有无数的话想跟方孟韦讲,坐在窗前看那一轮月亮,有时候被夜雾缠缠绕绕,反应过来的时候,纸上留下的是秦观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他很想念方孟韦。

于是他常去看伯禽跟平阳,带他们去油麻地吃大排档,去踢球,去维多利亚公园看日落。十二月了,海水早生凉,他时不时尔去浅水湾饭店坐一坐,去无人空落的海滩散步。每星期定时去半山大屋帮忙打扫。趁机偷偷溜进方孟韦的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一坐,窗户前面站一站。别的也不做什么。

只要叫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不敢想,如果那个人不再回来了。

他已经搬回了自己在深水埗的家中。连载完了手里的小说,开始筹备写一本书,专门讲述来港的大陆移民。自从跟方孟韦确立了关系,他的灵魂好像有了完全的,彻底的归处,那一点春花秋月的情情爱爱更是有所属了,连小说都不再能分得他一点儿情感。Mike都感觉到,说他如果不再写爱情小说,可以尝试转型,写写历史或者时事也是好的,路子也更宽敞。

中小学校放了冬假。

这一个周末,他来拜访崔婶,想带两个孩子出门,来得早,就是趁着她跟崔先生还未出门去店铺——圣诞节前夕,港人稍有些钱的,都爱置礼服新衣,当然还有新鞋。他知道崔婶跟崔先生都正忙着。却被她告知,两个孩子去了石硖尾找同学玩耍。

孙朝忠告别崔婶以后,也返家拿上了笔纸,正好他的采访做到了家附近的石硖尾。那里有大片移民涌进之后修建的木屋群。先前联系好的几户人家都住在里面。供孩子玩耍的就一个小泥地操场。他准备先去找到伯禽跟平阳,说好晚上做完采访接他们去吃饭。

 

圣诞节早晨,方孟韦在大门外,接方孟敖跟何孝钰,来家里吃早餐。穿着轻薄的外套,没有过过快20度的圣诞节。一切还是新鲜的。远远看见大哥骑了一辆菲利普自行车,后面载着自己的媳妇。听说那是何伯伯从美国带回来的给女儿的嫁妆,也是很稀奇的东西了。

大哥一个飞行员,碰不得飞机,倒是屈尊在一辆脚踏车上,他正开玩笑,说大哥跟大嫂在一起,越来越有“知识分子”的气质了,被方孟敖拍了拍后脑勺,搂着肩膀一齐进屋。

众人落了座,霍桑刚取回报纸,被方孟韦看见,叫住。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早餐时要念报纸的。”

方孟敖当然记得。方步亭自然也是记得的。

程小云和何孝钰不知道,却明白他们这是突然怀起旧来了。

“我做了姑父最拿手的狮子头,怕是没有学到他的三层火候,你们待会儿随便吃吃。”

“程姨,我去帮你。”

两个女人离了席,剩下三父子,好好说些话。

方孟敖跟父亲谈起最近看的关于铁路自动化的调度集中系统,台湾资料不足,托自己的朋友、父亲的朋友,从美国以做研究的名义购买书籍。方孟韦看着他们这般交谈,心里感到安稳且欣喜。这么些年,大哥第一次真正拥有了父亲,而父亲也真正拥有了他的长子。他不想打搅他们,就拿起那份报纸,先翻到国际版,去搜寻有关香港的信息,却不料陡然间看到硕大头条——

聖誕之夜九木屋區發生空前火全港救火家可

他楞了半晌。

急急去看内容。

石硖尾木屋区发生大火。

石硖尾就在深水埗旁边。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就对父亲大哥说出孙朝忠的事情。

仿佛突然一切都不再重要,除了那个人的安危之外。

收拾行李准备返港。

方步亭看着儿子神不守舍的模样,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像方孟韦之前想的一样大发雷霆。

连走的那天,他也没去送方孟韦。程姨去了。

“你先回去,确定人没事。你父亲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我再劝劝他。到时候你跟小孙一起回来看看。”

方孟韦回了香港。已是火灾一周之后。

傍晚下了船,他既不知道崔婶的新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孙朝忠到底住哪里,才知道自己对他有多么粗心觉得一切都多么的理所应当,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失去联系。

急急赶去,看见黑压压的几万人挤在搭起棚屋的空地上。这一回任他眼睛再厉害,也找不到他想找的人。政府和红十字会的人员,正散发晚餐。深水埗这边的房子倒是还好,未受影响,但整个石硖尾,望过去就是一片焦土。他无暇多想,连害怕都没时间。

挨家挨户问着,终于是问到了崔婶家。崔婶一见他就哭。

“孟韦……孙老师他……”

可能是方孟韦的脸色太难看了,崔先生看不下去,“你别哭啊!耽误事!小方啊,多亏了孙老师他救了伯禽跟平阳,他自己的右手被烧伤了,有些严重……现在还在医院呢。我们白天刚去看过他。”

他又把手提箱暂时寄存在崔婶家,出门叫了人力车去医院。

病房不够,走廊上跟下饺子似的,都是大火里烧伤的人,护士医生一个个忙得团团转,等了快半小时,他才跟着一个护士找到孙朝忠。

他谢过那护士,自己远远就站住了。

隔着中间乱哄哄的伤员跟家属,看他孤零零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窝在走廊拐弯处的一张折叠床上。右肩上又是那眼熟的白色绷带。现在才敢哭出来。哭也是无声无息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方孟韦站着看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止住了。旁边的人都觉得他奇怪,开始瞟他。动作齐整划一。像万花筒里重复的图样。

只有那个人的背影是清晰的。

孙朝忠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就转身来看,一眼就看见了背后站着的方孟韦。

方孟韦熟悉那笑容。

细长眉眼,含情脉脉。好像整个世界里也只剩下他。

他快步穿过人群,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听他若无其事地讲,“孟韦,好久不见了。”好像这里不是医院,他也未曾死里逃生。

方孟韦埋头看着他右手打上的绷带,“医生怎么说?”

“有点儿严重,手臂保住了,但不知还能不能握笔。不过也没什么,我左手也很厉害,练练,也能写字。”

“……”

“就是可惜了我的采访稿……哎……全烧没了……”

方孟韦心里突然气极,却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问他,“什么采访稿?你在做采访?”

“恩,准备写一本讲大陆移民的书。”

“不写孙先生跟方小姐了?” 方雨萍去了美国,美梦破灭,他本想讽刺讽刺他。三个月来气还未消干净。

“不写了。”孙朝忠笑眯眯看着他。

“为什么?”

突然凑到他耳边,讲了什么,然后方孟韦的脸,慢慢,慢慢有些红了。

他听不懂葡萄牙语的。

当然,除了他们约法三章不许孙朝忠讲的那三句。

“孟韦。”

“恩。”

孙朝忠用一只手抱住他,虽然有别人看着,但他一动不敢动,怕触了对方的伤。

他又听见那人海潮一样的心跳。咚。咚。咚。咚。敲在他心门上。

这一次他打开了那扇门。

“别再离开了,好么?”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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