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OPHASIS

饭局 番外 四 [北平无战事][双美无差]

目录:

《饭局》 |  | 

《饭局番外》 |  |  |  |  |  | 完结

《归人》 |  | 

 @徽 


“那你吻我一下。”孙朝忠轻轻地说,“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方孟韦一愣,“你太会算计了。”

说归说,还是用毛巾盖住孙朝忠的头,凑过去鼻尖对着毛巾下的鼻尖,在那个大概是嘴的位置吻了一下。

其实是没有经验时对视叫人害臊,隔着毛巾就好很多,只需过了自己这一关。

外面电闪雷鸣,方孟韦有种错觉,心跳比雷声还响。想起那个漫长的夜晚,自己为了躲开家宴赖在崔叔家不走,后来就下雨了。崔婶在里屋哄伯禽跟平阳睡,半天没出来。他轻轻踱进去,看她趴在书房破旧的木桌上睡着了。

他从不知道崔叔有个这样的小书房。狭窄逼仄适于滋生秘密,溢满有些发霉的纸张的味道。崔婶睡着,眼泪钻进书桌的木纹里面,手肘下汇成一副残缺的谜底。

方孟韦看着崔婶。原来人总是扮演两个角色。一个世界里的怯懦者,为了成全他人;另一个世界里的勇者,只需面对自己。白日里带孩子的崔婶胆怯畏缩,趴在这里哭着睡着的崔婶勇敢坦然。而他似乎从未勇敢坦然过。

只有轻微触感,和那隐隐穿过毛巾透进来的温柔鼻息,叫孙朝忠知道,这是一个吻。方孟韦的吻。是他梦寐以求的。他顶着毛巾,发出满足的无声叹息。孙朝忠是个务实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惜福,即便还有期许,也总想着现下就是最好的时刻了,若是从此江河日下也不会有太多惊诧与冤屈。

“现在可以说了吧?”方孟韦的声音有些抖。

“孟韦。”

“怎么,要耍赖吗?”他害怕孙朝忠中途反悔,倒叫自己出了丑。又也许他实在是当腻了怯懦者,成全了别人十年,他倏的想要勇敢坦然起来。

“没想到真要说了,我还有些紧张。”孙朝忠埋头笑,“那句葡语的意思,是说……”

一道闪电亮如白昼,吓了聚精会神的两人一跳。不切实际的幻梦都该醒了。紧接着,就是滚雷声声。是天在助威?不。定是喝止吧。这样的事,没有得到祝福的说法的。孙朝忠想。但天不予他幸福,他就不反抗不争取了吗?

这眩光,这轰隆声,这八月。

方孟韦却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并未有一丝走神。

孙朝忠又聚了聚力,告诉他:“孟韦,我说的是,我爱你。我正在爱你。我将永远爱你。”

方孟韦不知道听到表白的时候心也会跳这么快。为何以前他抱着木兰的时候她冷得像一座史前落雪而成的冰川呢。冰得他全身发痛。他下意识恢复了手上给孙朝忠擦头发的动作,嘴里嘀嘀咕咕,“终于让你说出来了是不是,如了你的愿,这葡萄牙语叽里呱啦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竭力假装平静,却突然听见毛巾底下又传来一声轻轻的被他拨弄得变了声调的——

“那你呢?你爱我么?”

方孟韦手上的动作停了。

“不说爱,”孙朝忠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掀开罩住头的毛巾,“爱太沉重,不说爱,孟韦,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雪朝。喜欢得不得了。

以前木兰喜欢旁人,方孟韦只觉难过又感伤。三分悲哀叫荒唐时局与故人命蹇夸大成十分。但今天遇见方雨萍,他吃了醋,却在想无论如何不能输,不能让雪朝离开自己。没有名分,也不名正言顺。但他不管不顾。只不过第二次想,他就接受了拿雪朝与谢木兰比较。

但方孟韦没有说话。

孙朝忠递过他湿淋淋的唇,头发跟身体大致是擦干了,双唇还是湿润的,眉毛跟睫羽上挂着细小水珠。像是久违的记忆门口张开的蛛网。每一颗水珠都是惊涛骇浪过后凝结成的一粒尘埃。

冰冷的、沾满尘埃的蛛网,贴上了方孟韦的唇。

“木兰是怎么死的?”

方孟韦没有躲开,就着这个姿势开口问了这一句。

是了。这一刻。轻轻一口气。尘埃坠落,蛛网尽碎,记忆之门打开之后,是一股挟泥裹沙的洪流。

孙朝忠被泥沙堵上口鼻,在洪水里面沉浮深溺,无法呼吸。

就是因了这,方孟韦无法原谅孙朝忠,也无法原谅他自己。知道叫崔婶怜取眼前人,但过不了他自己这一关。

“我知道有一天,你会问起这个的。从我开枪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死在那一声枪响下的不止是谢木兰,还有我自己的信仰和明天。”说着孙朝忠反倒笑了。果然江河日下。

方孟韦看着他:“是你开的枪?你下的手?你杀了木兰?”

“是。”

“为什么?……不,什么都不要说了。”

服从是孙朝忠最擅长的。方孟韦让他别说了,他自然不会再发出一个音节。说什么呢?

辩解?喊冤?叫骂?推诿?

任何一个字都是对过去自己的侮辱。他为了信仰,为了梁经纶同志崩溃求救的眼神,亲手断送自己的明天,不是让他在日后推翻自己这一点仅有的立断忠勇而悔罪报恨的。

一件事情的因果可能在须臾之间已经结束,但为之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一生。他认。

“我去给你找干净衣服换上,不然明天肯定生病。”方孟韦将他一个人留在空荡的客厅里面,趿着拖鞋上了楼。

这种鬼天气里面听见楼上传来极力隐忍的哭声,像一缕幽魂在浑浊洪流里徘徊不肯去。孙朝忠听着那哭声,忽而怔忡难忍,知道方孟韦这一场眼泪只有流个痛快,这洪流才有舒缓清澄的一天。

又或许从今以后他的世界里将只剩下这样电闪雷鸣的雨天?

快到九月中旬,临近中秋。

港府洗公共楼房洗到了湾仔轩尼诗道,今年大雨连绵,全港输水管道破了好几处,反倒闹起水荒,本来决定不再洗楼,但后来又说洗。决策变得比天还快。最后一年,从明年起,若无瘟疫病情,就不再劳民伤财将大家都赶出居民楼,由政府卫生员挨家挨户清洗屋室。

崔婶早将两间房子收拾妥当,伯禽跟平阳搬进了方孟韦原先那间屋子,两个孩子自然是像雨林探险一样,把他遗落在边边角角没有搬走的东西全都挖了出来——照片,信件,钢笔,几件衣服,还有别的小玩意儿。崔婶念叨着,拿装布料的小箱子一件一件给他收拾好了。叫他来取。

礼拜日洗楼,崔婶跟崔先生都要看店,没空照顾不去学校的伯禽跟平阳,就拜托了方孟韦。

他早晨去学校图书馆还书,半路在报亭买了份《浅水湾》,匆匆扫了眼,发现雪朝的小说仍然没有更新,自从那一晚孙朝忠淋了雨在他那里暂歇,第二天礼貌告了别,二人两个星期没有再见,连港大的夜校孙朝忠也像是学会了隐身术一样,等方孟韦下课出来找人,他早不见了。方孟韦才知道,原来夜校,比他们早下课许多,之前一直是孙朝忠有意等他。

《浅水湾》上发了声明,小说因为作者个人原因,暂停连载,归期未定。这一期仍然没有,方孟韦把报纸卷成一团,生着闷气,心想原先雪朝写字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无法陪方小姐打球看电影逛街约会。现在好了,不写字了,大把的时间,不正好香车美人灯红酒绿了吗?

孙朝忠能在他面前忍住不抽烟,那也定是喝酒的,别的坏习惯说不定也有,脑子里一开始想就停不下来,越来越离谱,晃眼他已经走到崔婶家楼下,这才赶紧打住,接两个孩子去附近的修顿公共球场打球。

伯禽一钻进球场的铁丝网门,就头也不回往场上跑,原来是认得那群已经踢开的人。方孟韦笑着摇头,男孩子小时候总是没心没肺,天生的勇敢坦然。如果没有“八一三”,自己那时也该是这样吧。他牵了平阳的手到场边长椅上坐下。问她最近妈妈好不好。

“很好。妈妈跟崔叔叔都很好。听妈妈说,崔叔叔买了一间新房,我们年底就会搬过去。在深水埗。”

深水埗啊,雪朝是不是就住在深水埗。他闭眼把他挤出脑子,又想听说最近那里新建成很多七层楼房,虽然比不上半山,但总归有了自家的厨房跟卫生间,比挤在这洗澡要排队、连天井里都架上锅开灶的小楼里好多了。方孟韦听着很替崔婶高兴。

“那你跟伯禽的功课呢?我知道平阳乖,哥哥有没有好好做功课?”

正问着,足球“啪”一声落在他们长椅旁边,被不远处的铁丝网拦住,又滚到方孟韦脚边。

“小方叔叔,帮我们踢过来!”

伯禽站在球场上,远远冲他们喊。

方孟韦站起来向他们望了眼,他的眼睛仍是厉害的,一眼就看见了参差不齐的人堆里的孙朝忠。他居然也在这里踢球……

孙朝忠自然也看见了他。

他看见孙朝忠伏低身子冲旁边的伯禽说了什么,然后伯禽又大声喊起来:“小方叔叔,你也来踢吧,我们队正好少了一个人。”

哪里这么的正好。方孟韦腹诽。可他稍稍数了一下,真的是个奇数。

“小方叔叔去吧。我在这里乖乖的。有报纸看。”平阳还不到十岁,但聪明又肯学,看报纸已经不在话下。有时崔婶夜里看店回来,坐在床上用热水泡脚去乏,她就挨着妈妈坐,听她方叔叔的话,就着灯给她念报纸听。

他埋头看了看自己,因为下午还要带两个孩子去维多利亚公园,为了好走路他穿了双运动鞋,竟连这个理由也没有了。踢就踢。他脱了外衣往场上走。英勇就义似的表情。孙朝忠看着好笑。

在重庆沙坪坝的时候,南开中学非常重视学生的体育教育,每学期都有必选的体育项目,除此之外,每天的晨训晨练,还有老师安排的锻炼项目,从田径到球类再到舞蹈,全都叫他们难忘。方孟韦至今记得有一个学期学踢踏舞,踩不上节奏简直令他成了全年级的笑柄。万幸他的球类运动是出色的。不论足球板球还是网球,都能叫他脱颖而出,总有女孩子站在场边给他助威加油。后来进了三青团,体能训练更是强度高,又艰苦。他坚持着认真锻炼,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有个好身材。

他跟孙朝忠当然是对手。

两边都各有大人和孩子,身高参差不齐,个人水平也参差不齐,没有裁判,一场球赛踢得倒更像捉迷藏、或者老鹰抓小鸡,围追堵截,方孟韦拦住贴到身前来的孙朝忠,掩护背后的伯禽带球往对方禁区里去,越位了也没人管,他跟孙朝忠都心照不宣,却在进球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踢到后来有人体力不支,索性四仰八叉躺倒,或者伏着身子用手撑在膝盖上喘气。方孟韦一看,时间也不早了,还要去维多利亚公园,说要不就最后再踢一轮。大家点头赞同。

一直礼尚往来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一个队进一个球,另一个队就跟上进一个球,平局下面的最后一轮,方孟韦倒是燃起了好胜心,也有想在伯禽跟平阳面前表现表现的味道。小姑娘早不看报纸了,站在场边喊着“小方叔叔加油”。

他带着球一个人跑在前面,孙朝忠拦过来的时候脸上绝对带着不怀好意地笑,方孟韦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夜闯徐铁英办公室,这个人吊着右手拦他。

他想着带球过人,孙朝忠伸脚过来勾球,不知是他自己踩滑了,还是方孟韦绊倒了他,总之孙朝忠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地上栽。倒在地上那一刻,却没什么痛感,原来触地的手肘下垫着方孟韦的肩膀。

“咝——”这一声叫痛是忍不住的。

孙朝忠赶紧翻身起来,伸手去拉地上的方孟韦。

方孟韦先坐起来,左手抚着右肩,皱眉。似曾相识的场景。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两人还在发呆,就听到伯禽欢呼的声音,“球进啦!进啦!我们赢啦!”

孙朝忠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伯禽混得这么熟。

从球场出来,四个人一起去中环巴士站。伯禽一路缠着孙朝忠,方孟韦黑着脸牵着平阳,问她,哥哥什么时候跟那个人认识的。

“孙老师是学校的实习老师。帮语文老师批改作业。孙老师私底下常给我修改作文。英文写得可好看了。”平阳也一脸热烈的喜欢。

又是语文实习老师,又跟伯禽踢球,这算不算能文能武。倒是把两个小孩子骗得死心塌地。虽然这么想着,自己这个沉迷他小说的读者,又好得到哪里去?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春天。”孙朝忠走过来,他一直听着方孟韦问话,索性自己答了,“中央大学的肄业证也算有用,我又申请了港大,两年大学毕业,在他们学校实习,有了时间才开始写的字。”

全港这么多小学初中,偏偏去了伯禽跟平阳那一所。这不是缘分,这绝对是处心积虑。方孟韦想起那天在浅水湾海滩上,Mike提到想让孙朝忠去香港时报社上班,他说自己喜欢现在的工作,本以为他喜欢自由,是指写小说,现在看来,是指当这个相当优美但没多大前途的实习老师吧。

到了车站,孙朝忠跟他们道别,要去一趟西环办些事。伯禽恋恋不舍跟孙老师说再见。

方孟韦像棒打鸳鸯似的牵了频频回头看的伯禽,上了双层巴士。自己也忍不住从二层的窗户往外回头看,却见孙朝忠还站在刚才地方,目送他们。两人的视线一对上,方孟韦猛地收回脑袋,倒是吓了怀里的平阳一跳。

“小方叔叔,怎么了?”

“没事。”

维多利亚公园里逛着,也无心看风景。右肩隐隐作痛,不晓得是不是伤了韧带。他伤得莫名其妙,突然想到,刚才怎么没有质问他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偷懒,重新开始连载?甚至开始考虑写匿名信去声讨。反正模仿别人的字体他一直以来是拿手的。

往回走的时候,天有些暗了。给伯禽和平阳一人买了一块三明治垫着,打算带他们过海去油麻地吃顿好的。下了巴士到中环港口的时候,鲤鱼门的大雾飘来了。影影绰绰的,人人如行仙境,伯禽的眼睛竟比方孟韦还要尖,喊着“孙老师”,就挣脱了方孟韦的手,往前跑。

方孟韦顺着他跑去的方向看,才见孙朝忠提着两个花灯笼站在大厅门口。

原来他下午刚刚是去买中秋的花灯了。方孟韦知道西环的俊陈行是全港最有名的花灯行。

孙朝忠买了两个,一个月兔,一个金鱼。把金鱼给了牵了他手的伯禽,另一个玉兔肯定是留给平阳的了。

连一向安分的平阳,看着那个晶莹透亮的月兔花灯也被勾得有些蠢蠢欲动了,不敢挣脱方孟韦的手,只有拉着他越走越快,朝满脸含笑的孙朝忠走过去。

方孟韦总觉得他居心叵测。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提前准备好。”孙朝忠把手里的月兔给了眼巴巴望着他的平阳,摸摸她的头。话却是对着方孟韦说的。

“我们走吧。孟韦。”

两个孩子开心地提着花灯蹦蹦跳跳,穿梭在雾里像是蟠桃会上的小仙。

孙朝忠跟他把伯禽平阳护到身前,夹进人流里往大厅里走,排队登船。

摩肩接踵。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方孟韦觉得有根手指勾住了自己的食指,然后慢慢牵住了自己的手。

掌心微潮。


评论(25)
热度(62)

© APOPHASIS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