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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家亲情十题]抱一下

抱一下

明楼站在窗户边抽烟。背脊依然挺拔,不愿倚靠窗棱或是任何的什么。浅色薄唇开开合合,烟雾一半吸进肺里,一半摸着了窗户的缝隙,往外散进风里,雨里。

办公室开着灯还显得暗,外面被厚重的云一遮更暗。雨水是一层帘,挡住围墙上的铁丝网,挡住荷枪实弹的哨兵,挡住被铁丝网和哨兵围在中心的他。像是阿诚画画时,去洗用过的笔,絮状颜色立即融进本就混沌的液体里面,对于洗笔水来说也有些太脏了。这时候明台往往自告奋勇,阿诚哥我去帮你换一碗清水。

该换水了。

上海洗过了沉痛的青,激昂的红,现在只剩下天地间这一片死寂的灰。可惜雨也这么脏。

年初汪曼春死了,大姐过世,左派进步人士和重庆方面愈发注意起这位明长官。

几月前清明刚过,经济司大门前一名枪手伪装成车夫,当街向他连开三枪,因为明秘书迅速护住才没有受伤。据传明长官在家躲了快一月,谁也不见。他的老师,汪政府前经济顾问,是在酒店餐厅的私人房间里被刺杀的。现在连政府办公大楼也被盯上。直到办公室窗户望出去的大街两头,都拦起路障,调来军警巡逻守卫,除了政府职员全都不许通行,进出检查证件,有可疑的立刻逮捕,这位明长官才同意又回来经济司办公。

 

明楼吐出一口烟,看楼下牵着警犬的警察从大门口走过。一头一尾的两根街灯这么早就亮了。不过下午五时。可惜雨下得密,两圈灯光也像是风中的烛火奄奄一息。

阿诚的车通过检查,开了进来。

办公室里的座钟响了。他回过神,听见开门的声响。

“大哥。”

“明台有没有消息?”他回到办公桌前戳灭烟头。

“少抽些烟。”明诚走过去,把刚沏的花草茶端给他——苏医生说舒缓神经。咖啡要少喝了。“明台的汇款单据上说,已将人送出北平,不日就出关。”

明楼点点头,坐下两个中指按住脑袋。闭起眼睛。

然后感到两只温热的手抚住了自己眼角,轻轻往后移到太阳穴按揉起来。

阿诚动起来可以像迅捷的豹,也可以像无声的猫。明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

“喝口茶,大哥。”站在椅子后面的青年,越过大哥肩膀,把放在桌上的热茶又端到明楼脸前——知道这颗脑子里没有装着的事情,不把它摆到他脸前半强迫着,这杯茶就算白泡了。

明楼端过来喝一口,“怎么这么苦。”

明诚边给他揉着,边笑了,“得喝光。没商量。”

明楼仰头看明诚伏下来倒着的脸,还有外面带进来的水汽,从银行回来连脸都没擦一把……他忍不住伸手替他抹去额发上沾着的雨,“太脏了。”

“嗯?”明诚手里给他继续揉着,不是十分明白明楼的话。

“今晚我约了人,不回家吃饭。下班你先走。”

揉着太阳穴的手指停了。

有些可惜。

明楼把明诚拉到旁边,“上次要你买的耳环,取来了吗?”又去拿烟,被明诚一把按住手。

“取来了。珍珠镶钻的,金托。能买下四分之一座明公馆了。谁戴上,也不嫌沉。”

明楼嘀笑皆非。

明家长姐过世之后,身居要职又继承了家业的明长官,爱上了一位日本官宦人家的小姐。出手自然不能含糊。

明楼待她完全与汪曼春不同。礼亲自送,人也单独接触,就像今晚一样。

明诚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自大哥上任以来,接连发生大事,樱花号被炸,南田洋子遇刺,劳工营被劫,汪曼春被杀,日本人再不怀疑他,就是脑子出了问题。现在整个上海的伪政府重要官员,都被左翼势力跟重庆盯上,惶惶不可终日,明楼凭什么独善其身?所以清明后那一起事故,是他们的有意安排。

但这一次随着父兄来到上海的日本官家小姐,跟明长官相互“看对眼”,却是明诚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们选择了将计就计。让日本人彻底打消疑虑。

在酒会上认识以后,就有人来替这位井上小姐约明长官喝咖啡,听戏,吃饭。借口井上小姐也是学经济的,有问题讨教。第一次喝咖啡,明楼半路就把明诚打发走了。至此数次见井上小姐,再也不带他。

礼物倒还是让明诚准备。时装,首饰,包,香水。因为这些东西,明长官除了知道贵的就是好的,再也不懂得什么。还是要交给精打细算的阿诚。

写支票付钱的时候,明诚想起北平还跟别人挤一间四合院的明台,长衫上都像沾了灰,心里不是滋味,很想进小祠堂向大姐告一状。

虽然从小到大,他从未干过告状这件事。他不告状,因为无状可告。从来不觉得委屈。大哥大姐爱他。小少爷有时耍脾气,但实际上比谁都爱他。他心里知道。

但这一次,他想跟大姐告状。

不光因为大哥为了一个日本女人花起钱来不要命啦。还因为大哥他,对自己不好。

烟越抽越多,咖啡越喝越多,到后来犯了偏头痛,被苏医生一顿数落。

明楼开门进来的声音,吵醒了看书、结果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明诚。

“怎么不回屋里去睡。”明楼有些明知故问了。

明诚走到他身边,接过他脱下的外衣,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是他挑给井上小姐的香水。还有大哥浑身的酒气。

“有热水吗?”明楼问。

“有,我去给你泡杯茶。”明诚挂好衣服,端来一杯花草茶,递到大哥手边,“都喝了,醒醒酒。洗澡水我也烧上了,一会儿就能用。”

明楼端着吹了吹浮在金色茶面的金银花,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热茶滚进胃里暖气溢到四肢百骸终于舒服了些。

他垂着眼帘,额发全湿了。

明诚知道他一定在街角就打发走了司机,淋着雨走回来的。

不是说雨水脏得很。

明诚像白天在他办公室时,他给自己擦干头发一样,也给他把额发上的水揪下来。然后用手指把头发往后梳。明楼的头发硬硬的,但握在手里又很顺,“大哥没回来,楼下没人,进了贼都不知道。”他半开玩笑。

“那你更应该上楼去,把自己锁好了。” 明楼看他一眼,“剩下这屋里贼要什么,尽管拿去。” 

明诚觉得手指贴着头皮处,有一股潮湿的暖意。

大哥去洗澡,给他收拾淋湿了的脏衣服,在衣兜里发现一块女孩子用的手帕。

井上小姐的手帕。

这得和大哥的衣服分开洗。明诚一边想,一边把那块光滑的丝绸帕子放到一边去。远远的。

“耳环她收下了。”明楼出来,边擦头发边说,“还说很喜欢。”

明楼提到井上小姐,一律称“她”,不叫名字。

他见明诚不开口,索性接着道,“下个礼拜四晚上,她父亲的生日宴会,就在她住的华懋酒店。我会先去接她。今天陪她去订做了礼服。”

明诚想起小时候,裁缝先生到家里来,明台皮得很,最后都是被大哥长臂一揽箍进怀里,亲手量了尺寸。他那时还有些怕生,就乖乖地问,“大哥可不可以也帮我量?”

他闭上眼睛,心里闷闷的。

“华懋酒店里都是日本人,安保工作十分严密。我只能搞到你的请帖。”明楼的语调云淡风轻。

“大哥!”明诚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每回他有些惊到,或者有些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每次都是我拿枪对着你。这次换你来做。要做得像,做得逼真。伤得太轻,消除不了日本人的疑虑,她父兄也意识不到危险,不会把她送回日本,也就意味着,我还要继续跟她在一起,接下来可能就要谈婚论嫁了。大姐不会放过我。要是伤得太重……”

明楼笑了。

因为明诚抱了上来。还是小孩子的抱法。两只手环在脖子上面,脑袋往颈窝里钻。

两个人的身高早就差不多,这么抱着有些别扭。但明楼没有动。

“要是伤得太重,你就只能一个人过中秋了。”

“大哥!”

外面沾的一身雨水洗干净了,被阿诚抱得暖暖的。

抱着也没有什么陌生怪异的香水味。

都是明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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