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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上)[北平无战事][双美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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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 =3= 性冷淡文送你


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办公室。

已过下午四点。太阳偏西,光线打在墙上蒋委员长的戡乱救国动员令上。

方孟韦盯着那一团亮,隔壁房间是下属打牌的笑骂。要是以往,他烦了就用指节敲敲墙壁。但今天,熟悉的轰鸣,不知是蝉鸣还是耳鸣,覆盖了别的所有声响,单调中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八月对方孟韦来说是个消失了的月份。

从美国回上海时他刚识字,每天报童送到公馆来的报纸,被下人摆上餐桌。父亲会在早餐时叫哥哥念来听。

方孟韦至今记得那几年哥哥用学生式的、十分标准的声音,朗诵一样抑扬顿挫地念社论。妹妹在妈妈怀里眨着大眼睛,有滋有味地吮手指。

十二岁他争着要来念,妹妹已比他才回来时还要大了。方孟敖笑话他,说认不认得全文章标题。母亲说那时候你也就念得磕磕巴巴,我们孟韦也需要锻炼,可不能偏心。所以从七月份开始,全家每天早餐时的念报活动由他接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由母亲来救急。

可惜念了不到一月,每天都是日本人炸断了这条铁路,占领了那座城市。再遇到地名人名不认识,母亲也只摸摸他的头不再出声。

母亲的沉默父亲的连连叹息,还有哥哥捏紧起来的拳头,他记得很清楚,那是1937年7月。

八月份起了头,因为父亲缺席,念报活动彻底取消。每天他一下楼,只有妹妹,母亲跟哥哥,父亲的位置一直空着。下人们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客厅里都是箱子,整座房子像个被灌了水的蚂蚁窝。他知道家又要没了。三岁时离开花园洋房,一家人在大海上漂了快一月,看到香港岛出现在海平面上时,他知道大船载着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万没有想到这一次无路可走。只剩他跟哥哥两个人。在难民里东躲西藏整整一年,也不过从城里漂到城外。

然后八月份在他记忆里头消失了。只留下一连串的,从低空飞行的机舱里落下的光亮,和那种奇异的平静的轰鸣声。


“……方副局长,方副局长?”轰鸣声中,有个声音幽幽地,坚持不懈地,终于叫醒他。

他回过神,倒像吓了孙朝忠一跳,看对方站直身体,“今晚七时,在承恩胡同有个饭局。”

方孟韦打开孙朝忠恭敬递来的请帖。

徐铁英做东,招待来北平办差的叶局长秘书。

“你怎么不五时下班前再送来?或者干脆给我挂个电话就行。我不在意这些。”

他话里带刺,把请帖轻轻扔在办公桌上。请客吃饭这种事情,连提前告知客人的礼数都不晓得吗。

半天没听见回答,他仰头去看孙秘书。那人挂着带伤的胳膊,不卑不亢站在旁边。还是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打算回答。嘴角边有个见了肉色的擦伤,留在白玉般的脸上就显得特别刺目。

也许是昨晚自己跟他动手时弄的。也许不是。

方孟韦跟他对视了一阵。明白了。

挥手打发他走。

昨晚自己拿枪指着徐铁英的脑袋。局长这个时候送请帖,本就没打算让自己去。碍着自己是警局第一副局长,这才走个过场。

孙朝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这要在以往,方孟韦是第二秒都不会多想的。一帮老头子里坐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他,不抽烟不喝酒更不要姑娘伺候,声色犬马背后的权钱交易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往那儿一坐,像一尊佛。可今天。

他又把那张请帖拿起来翻开。

承恩胡同,今晚七时。

刚看过伯禽跟平阳,崔婶那儿不能再去。有家也不能回,姑父可能在,还有木兰的房间。见了尴尬的小妈。跟那首固执的月圆花好。

妈妈还有妹妹走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以为世上不会再有更离奇的事。可是木兰。他隐隐有些直觉,再也见不到了。她是宁愿挽着梁教授像挽着自己的憧憬与幸福往西山监狱里昂首阔步的。所以那时方孟韦红了眼,他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仍然没有回头。就像二人心照不宣地,无声地,道过了珍重。

他决定去。徐铁英的饭局。

等到隔壁打牌的下属陆陆续续过来招呼下班,办公室一整天静得没有一个电话,局里杀人抓人的没有,家里问候关心的也没有。他想了想,还是拨了个电话回去,说自己不回家吃晚饭了。挂了猛然站起来有些头晕眼花。闭眼等那阵虚浮的气血平息下去,才转身离开办公室。

没有开车,承恩胡同在城东,东交民巷往北不到两百米。按照帖子上的地址找上门去,胡同最靠里的大门前,两串红灯笼亮得很寻常。很暖。

被人领着进了个小院儿,里面别有洞天。几缸精致的小莲池散放在槐树下。然后是间会客厅似的文雅屋子。挂着名人字画的墙壁,摆满了古玩的槅子,黄花梨的太师椅,还有紫砂壶里倒出来的香茗。

他刚端起来嗅了嗅茶香,心想徐铁英不过才来北平几天?门道摸得溜儿清……门外又来了个人。

是孙朝忠。

方孟韦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茶香刚顺着神经爬进脑子里,带来一股被动的安慰,透过袅袅白雾看过去,孙秘书规规矩矩站在门口,受伤的胳膊吊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面无表情。

或者那就是他的表情。

他也看着方孟韦。等着方副局长同意自己进去——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

方孟韦没有表示。回过头好整以暇喝了口茶,想到崔中石。

崔叔是一扇他与这个世界相连的门。打开门,爱妻与一双儿女,一个完整的家庭,平淡琐碎的世俗生活。崔叔家院子里的歪脖子树,院墙上的青苔,饭桌上吃剩了的冷粥,一目了然的清贫,还有崔婶带着娇嗲的数落。方孟韦站在门后看着,有时希望自己是崔中石,有时又希望自己只是伯禽。

然后孙朝忠趁他不备关上了这扇门。

方孟韦要来崔中石的手迹,模仿他的字给崔婶儿写一封信,一个一个地找,东拼西凑,写下“碧玉吾妻”,最终不过是鹦鹉学舌。

用一根断枝去捣腾已经熄灭的火堆,浮起的几点火星,提醒他夜还长。

咽下一大口热茶,心窝里终于有了些暖意。用眼角余光瞅了瞅那个人,挺直的身体背后,是院里牵着的小彩灯。想起辛弃疾的《青玉案》来。

方孟韦不说话,孙朝忠就不动。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方孟韦。

大局小局无数次,方副局长缺席才是常态。既然是警察局的局,方副局长就算不来,座位是一定保留的。自然也要装模作样有人代他喝两杯,徐局长眯着眼睛左右看了一圈,指着自己的秘书说,就你吧。

他知道孙朝忠一直遵循新生活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加上平时不苟言笑,像个清修士。后来看他每次直着进直着出,特意打听才知道,这个团部来的青年出了名“千杯不倒”。没人知道他能喝多少,因为在那之前所有跟他喝的人都倒了。

从此徐局长更讨厌自己的秘书。

不是针对谁。徐铁英讨厌一切自己手里抓不住把柄的东西。包括没有耳朵的瓷瓶。一来捧着容易手滑打碎。再来里面还可能藏着咬人的蛇。

孙朝忠就是那只光滑的瓷。

方孟韦热茶喝了两杯,看了看表,已过七时两刻,还是只有他跟孙秘书两人。

“请帖上不是说七时吗?”

孙朝忠不知道方孟韦竟连饭局的规矩都不知道。

帖子上写的七时,是做东的人随意定的时间,一切要看首宾。迟开两三小时也是有的。他是东家的秘书,所以先来打点,其他人都会往徐局长那里挂电话,直到首宾动身,才会出发往这里来。

“可能有事耽搁了。”他不去拂方孟韦的面子。就是有点担心,要是这席真的晚开二三小时,方副局长真的要在这里干坐二三小时?

“你跟我同岁。”方孟韦放下茶杯。他是聪明人,一见孙秘书这种反应就知道还有得等。

关于孙朝忠这个人的困惑三番两次浮上心头,“中央大学肄业,19岁进团部——那时候我恰巧离开团部,进了中央党部。45年抗战胜利,我前脚随父亲回上海,你后脚就从团部进了中央党部。不觉得这有点儿过于凑巧了么?”

“好的凑巧叫缘分,坏的凑巧就是处心积虑。”

“所以你说我们之间的这些个凑巧,是缘分,还是某些人的处心积虑?”

“我不知道方副局长说的某些人是什么人,但对我来说,这些不叫缘分更不是处心积虑。倒像是……没有缘分。”

方孟韦顿了顿。

“我知道你是谁的人。不愿意承认那我们就说点儿别的,打发时间。”

他还是没让孙朝忠进屋坐。孙秘书也很固执地站在那里。

“其实那时候,中央大学,跟团部中央训练班,都在重庆沙坪坝。我们说不定见过。”

我们是见过。孙朝忠心想。而且比那还要早。

但他看着方孟韦没说话。

他们一起躲过两年的空袭。

那时在重庆,还念中学的时候,一短一长尖锐刺耳的警报隔三差五地响,一响不管夜里几点,满宿舍楼的学生就开始穿衣服往校外跑。

孙朝忠第一次注意到方孟韦是在一次空袭里。白天刚收到叔叔寄来的家信,说父亲过世之后母亲精神一直不好,卧病在床,终于也支撑不住走了。

他揣着那封读了无数遍的信沿着空荡荡的走道晃悠,同学都跑光了,那样好的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洒进来,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夜里藏着死亡。

路过一间空了的宿舍,发现一个人呆呆坐在床沿上,背对着门口。他喊了两声,对方一动不动。

本不想躲这个警报了,听天由命。但最后,是他拉着方孟韦到了校外的沙土坡后面。

按住方孟韦的脑袋,让他伏低身子躲起来。

翅膀上印了红太阳的日机就从头顶上轰隆隆飞过,远远望去学校红褐色的教学楼跟宿舍楼,像是刷了层干掉的血渍。触目惊心。

几十里之外的山城上空是永远不散的云,和从轰炸机肚子里掉出来的一串串奇异的光亮。随之而来的隆隆的轰鸣声里,升起浓浓的比夜还要黑的烟雾。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又一声疲惫的呜咽从广播里传来,空袭结束了。伏倒在沙土坡后面的同学陆陆续续起来回学校。总有北方的同学相互搀扶着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孙朝忠跟方孟韦两个人,背靠着沙土坡,各发各的呆。静静呆了一会儿。他看方孟韦没反应,又掏出自己的信默念了一遍,借着月光。

试着叫他。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叫都没反应。只好再拉着他的胳膊往学校走。

学校里有好些这样的同学。老师说他们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需要慢慢恢复。希望同学们之间能多照应。

从此以后,每次躲空袭孙朝忠都会路过方孟韦的宿舍,看看他是否已被同学拉走。

但除了跑空袭,他再未去找过方孟韦。有时早起晨训,隔着一排排的同学,也因为山城的大雾而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

直到他开始背档案。

要干秘书工作,对人事的了解是关键。知道谁官儿大谁官儿小谁只是看起来重要但谁后台硬有人撑腰。一柜子一柜子的档案,姓名职位派系,干的事或者犯的事。然后他拿起了方孟韦。

方步亭的小儿子。原来还是个少爷呢。孙朝忠有些微笑意。

16岁中学毕业以后就进了三青团。因为大哥方孟敖是飞行大队的抗日英雄,父亲又掌握着党国的经济,总要有个人在政治中心里受牵制。

在一干错综复杂老气横秋的档案里面,方孟韦简单干净得不可思议。像那晚从空荡走廊尽头照进来的白月光。

孙朝忠又看了眼首页的黑白制服照,才将下一份档案盖在了上面。

可能因为见过方孟韦小时候的呆样,所以现在方副局长怎么吼,他也一丝一毫未曾怕过。被拧着手臂的时候,揪着领子的时候,按在地上揍的时候。

还有现在这样明摆着就是要折腾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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