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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巴黎一天

(上)

一九三三年的巴黎。

圣诞节前一周,清晨寒冷安静。革命热潮与经济萧条暂时与他们无关。冬日略显晦暗的光线落在明诚脸颊,他醒来,透过薄窗帘,看见窗外树影,在瑟瑟寒风中伸展光秃秃的枝桠,像个世上徒有青春的青年人。

每年最冷的时候,塞纳河上的浮冰,像是河流不堪重负渗出了忧愁似的。有时他站在夏秋时节渔夫垂钓的地方看着,想知道春天来时,它们流去了哪里。近年爱读雪莱,这喜爱带来信任,他就满怀希望忍耐、等待着仍在路上的春天。你知道春天总会来的,但仍会在这无休无止的冻雨之中,忍不住替它捏一把汗吧。

披衣下床,去楼下壁炉生火。

阁楼外的街上,燃料店的老太太口齿伶俐,生意做得诚恳。柴火都是干燥整块的,煤球都是浑圆实心的。明诚每次都多给她一些钱,外加一个重重的面颊吻。她的儿子在附近护城广场边,有家小餐厅,也卖咖啡与面包。常有食客把书忘在那里,半个月后若无人来取,老太太就拿来兜售。明诚常花一两块,就买回来些英文小说杂文。每次买书,因为知道是别人落下的,都有些做贼心虚,老太太急着出售,他急着带走,挑好以后,见不得人地地下交易,几张零钞或者硬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迅速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明诚会搂过老太太,在她面颊上重重吻一下。两人相视而笑,表示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火生起来,煤炭与木柴烧得通红,印得壁炉上面,挂的一副明诚临摹的塞尚晚年的画,忽明忽暗。

明台也醒了,伸着懒腰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来,抱过明诚,入乡随俗索一个早安吻。然后迷迷糊糊坐到沙发上,等着明诚端给他一杯滚烫的咖啡。加了牛奶,跟两勺糖。

“坐享其成惯了,小心被甜蜜刮伤喉咙。”明诚讥讽他饭来张口,去擦锅台,终于还是不忍心,转过头来叮嘱:“糖受潮结块儿了。搅匀再喝啊小少爷。”

“阿诚哥,还有两天,大哥就要过生日了吧。”明台喝了一大口香浓的咖啡,皱起好看的眉毛,“以往在国内,都是大姐张罗给他准备礼物。今年在这里,我们送他什么礼物好呢?”

“买书吧。”明诚想都没想就回答。

大哥什么都不缺,如果硬要说的话,可能缺一个明夫人。但对此,显然他跟明台都无能为力。大哥又不酗酒,不赌马,不听剧,不藏画,说起爱好来,可能就是买旧书了。

“书啊,那买什么书?”明台一听买书,兴致去了大半。

“我下午有油画课,等你也下学,去加路赛尔桥那里的旧书店转转吧。”

“好。”明台转眼又开心了,只要能跟阿诚哥单独出行,他就兴致满满。

大哥洗漱完也下楼,屋里被壁炉的暖气充盈,他只着汗衫,走到墙角,拿起花剪,剪掉两盆茶花有些枯萎的叶。看来今年它们都很平安。

三人围坐,早餐有烤燕麦面包,配新鲜黄油,熏肉和腌橄榄。都是明诚前一天从市场新鲜采买的。还有一大碗绿油油的苣荬菜沙拉,洒着撕碎了的小西红柿干。

“阿诚做的早餐?”明楼的视线在明诚跟明台两人间扫了一圈。

“今天轮到我……”

“胡说,今天是星期四,每周一三五跟周日你做,二四六该轮到他。”明楼盯着明台,“已经比你少做一天,不太公平,你还惯着他。”

“既然讲求人人平等,大哥为何可以不做……”

“明台。”明诚打断他,往他碗里夹一块熏肉,跟一块烤得边缘有些发焦,脆得恰到好处的面包,“我来做就好,他一进厨房,就搞出格的化学实验,拉瓦锡看了也要气活过来。”

“我本来就是文科生!”小少爷理直气壮。

下午的油画课,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咖啡店后院里。老师是个漂亮的三十岁左右中国女人。姓张。听说家里跟丈夫,都很有些来头。但老师一心教画,不谈私事,明诚也一贯不爱打听家长里短。

同他一起学画的,还有个年纪更大些的女人。叫贵婉,也是巴黎大学的讲师。明诚与她在一次学校的图书分享会上认识。

贵婉的丈夫是东北奉天府人。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末,因在郭松龄将军的“新军”麾下,对张作霖兵变失败,流亡巴黎。

一九二五年,明诚才十二岁,刚到明家两年,和更小的明台一起,努力念着小学,仿佛毕生志愿只此,不知世界早已每日天翻地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青壮年充军,田园荒芜,无人耕种。苏联极力拉拢冯氏直系的北京政府,冯玉祥探知到,郭松龄主张休养生息,不赞同奉军再入关混战,且又不满张作霖同日本人勾结相互利用,便私下里支持他,奋起起兵生变。可惜最后遭了叛徒出卖,郭军在辽宁巨流河西岸,遭日本关东军伏击,败了。郭松龄将军与夫人双双被俘。就在八年前的圣诞节黑夜里,被枪决。

明诚无端想起,大姐那位书院的教书先生。

想起他,静静伏在霞飞路上。

明诚几次噩梦,那些骂他没有灵魂的同学,仿佛猛然间也变作他,那张对着警察局门口冷冷笑着的脸,也转来,冲明诚冷冷地笑。

人人都知道,这个世界是病了。但如何治呢?西式的,中式的,折中的,总归要想法子。主义是药方,可还需动手医治。革命光有思想不够。革命也不仅仅意味着报刊与书籍。他每天看些讨论文章,但依然远离现实的运动。自己读得滚瓜烂熟的《资本论》,深以为是,可堵得住日本人落在东三省的炮弹吗?救得下段祺瑞卫兵枪下的学生吗?赶得走吴淞口上嚣张跋扈的敌舰吗?

后来回想,那时候的自己,思想已基本成熟,就是缺乏一根导火索,人就像残夜壁炉里,那些等待着星火点燃的柴火与煤芯。

休息时,侍者端来热茶,学生们相互鉴赏画作。老师走了后印象派,精于静物,布局受塞尚影响颇深。用色又有几分梵高的意味。是个先锋女画家。明诚问,张老师当年如何选择了走后印象派这条路。

老师笑言:“只要是现世人,便料不到社会发展的脚步几何。是疾,是缓,何时疾,何时缓。首先要承认,世上并无魔法先知、或一语成谶的巫术,如果连这点儿共识都不能达成,也不必深谈了。”

明诚同他人一起点头称是。

“印象派的大师友人们,当初在沙龙里受了怎样的气,我不敢想。谁又料,不到二十年,如今欧洲大小沙龙,画廊,美术馆里,就高挂了印象派的画作呢?我那时随心而行,真心实意喜欢,走了这条路。倒是未做成与不成的打算。”

“信仰同理,既是自己理性分析的结果,若选择了它,就有些‘买定离手’的味道。”贵婉的话,叫几位偶尔赌马的年轻人会意笑起来,“不必为了暂时沉默又迟来的明天,灰心丧气。”

明诚看了看自己画的,春天里欣欣向荣的《杏花》。春天会来吗?

他沉静的眼落到贵婉身上,见她也定定看他。


(下)

正文之前,一些相关的东西。


《杏花》画于梵高在圣雷米疗养院的最后一年。画完以后,同年七月画家就在自己画过的麦地里自尽了。那之前他给弟弟的信中写道:“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但看看这幅杏花吧,他在得知弟弟有了新生儿以后画成,二月早春冷风中微颤的脆弱花瓣,是他递给春天的希望。

贵婉临摹的,是这幅《开花的杏园》,梵高的果园系列之一。明诚看到,会想起20岁出头的大姐,戴茶花,谈恋爱的大姐。


二人画的,都是开花的杏树,只是一个人画了花枝,专注于局部;另一个,画了一片果园,放眼了大局。

画上签了名字,明诚跟贵婉交换了习作。与同学一起排队跟张老师拥抱道别,每个礼拜一次的油画课人人收获颇丰。有人收获画技,有人收获教诲,有人收获人脉。毕竟张老师,画前前后后在大小沙龙里被选中数次,是油画圈名声响当当的人物,作为餐前酒后的谈资再有脸面不过。可要说今天自己收获了什么,明诚说不上来。

与贵婉结伴离开的时候,他若有所思:“方才,张老师与我说了些话。”

“什么话?”

“仿佛是从哪里背来的诗,我不晓得,什么魂灵被风沙粗暴地击打,因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魂灵。”

“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贵婉笑着接下去。

“老师也知道的?这是什么典故了?”

贵婉挽住他的胳膊,笑着问他:“待会儿可还有事,我跟丈夫提起你,他便说,有空邀你去喝下午茶。我的车应该已经在外面等。有新鲜出炉的脆皮可颂,跟国内捎过来的碧螺春新茶。”

用食物进攻的策略百分之一百正确,可惜明诚早跟明台约好,要去加路赛尔桥的旧书店给大哥买生日礼物,“不了,谢谢老师。我下午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下次一定去。”

“那便下次吧。”贵婉自然地放开他,“方才张老师背给你的,是鲁迅先生的文章,你如果找不到,就来我这里取阅。”

原来是鲁迅先生。

张老师进步。她的丈夫,是收复了汉口跟九江英租界的外交家——明诚在巴黎十二月的寒风里裹紧大衣。冻雨后,过分清明的天幕,哭尽了忧、道尽了愁,格外空灵,没有几朵云。他独自沿着香榭丽舍大道往塞纳河边走,脑子里回响着贵婉临上汽车前讲的话。

街边顺手买了份报纸,大萧条中经济评论占据大片版面,人们还是最关心牛奶与面包。政治版面,全是今年早些时候,德国纳粹上台一党专政的新闻。一战里战死的人尸骨未寒,新的迫害已如风暴酝酿。这个礼拜,有人在柏林广场,焚烧弗洛伊德的著作,只因他是犹太人。

年初时,因偶然做了些与明台有关、旖旎不可说的春梦,明诚根本无法对大哥开口,对谁也开不了口。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不久前悄悄读完《梦的解析》,叫他一面惊为天人,一面极难以面对自己内心对明台的隐秘。

但无论如何,他看着报纸上那张浓烟滚滚的照片,觉得愤怒。任何时候,焚书都是时代丑闻。

他放下报纸,听着不远处巍峨圣母院传来钟声,靠在新桥的石墩上,等明台下课。

没什么人影。

轻柔的阳光照射此刻缓缓流动的河面,不规则的浮冰反射亮光,他眯了眯眼,知道等春日一来,融化的冰,汇入河水,会形成一股股激流,让塞纳河看上去有汹涌之势。

那时万物复苏,人们纷纷绕路也会来河边,一切都会生机勃勃起来的。

“阿诚哥!”少年总是还未走近,就先张口喊他的名字。

明台笑得眼睛弯弯的,从桥上朝他走来,“阿诚哥,我下课了。”

明诚的心重重一跳。

他羡慕明台。

他多么想也这样热烈地呼唤明台的名字。叫他知道自己春日河水激流一般的心。

可是明台……是他的弟弟。

他暗暗平静下来,摆出个温和的神情:“我们走吧,冬日天黑得早,别让书店都关门了。”

挨家逛着那些书堆得像小山似的店铺。为了摆书,过道逼仄狭窄,往往只容两人侧身站立。西落的日头,照出满屋细小浮尘。再见这灰,仿佛时空穿梭,明诚有些恍然。而明台正在他身边,垫着脚去高高的书架上取书,鼻子不好,这时就被灰尘撩地突然打了个喷嚏。明诚见书从他那脱手,跟明台一起伸手去抓。不想书没抓住,紧紧抓住了明台的手。

他抬眼跟明台对视刹那,触电一样放开,转身背对他。

可能十几秒钟里面,脑子嗡嗡作响,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梦是一种在现实中实现不了和受压抑的愿望的满足——他仍记得《梦的解析》中,这触目惊心地解析。几乎是对他无情地审判。

隐约听见明台在背后唤:“阿诚哥,你怎么了?阿诚哥?”指尖轻触背脊。他扭过身,往后小退了一步,与明台拉开点儿距离。

“没事。我刚才也想打喷嚏。忍住了。”他假装蹲下去捡那本掉落的书,转移话题,“D.H. 劳伦斯,《儿子与情人》?明台……”

“我可是念文哲的,不应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文学作品!”明台俨然是知道,明诚这个语气是什么意思的。

明诚也觉得有趣。一切往回倒退五年,明台成了明诚,而明诚,成了那时候让自己交出《金瓶梅》的大哥。

“没什么可谈的。等你成年,大哥同意,才可以读。”

“教条主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即便你念了英文文学,这本书也是要上了大学才能读的。好好把高中念毕业再说。”明诚板起脸。

“阿诚哥。”明台见指控不成,只能撒娇,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咦,你不是学生物的吗?怎么会知道这本书?阿诚哥,嘿嘿。”说着便嬉皮笑脸蹭过来。

明诚忙又往后退一步,“我私下选修了哲学,这本书其实与佛洛依德……”他打住不再往下说。

这么心虚是为什么?

明明是他在教训明台!

“不许看就是不许看。”倏然间有了些铁腕政治家的风范,明诚将书插回书架,“差不多,我挑好了,就要门口玻璃柜里锁起来那本《GrandDictionnaire de Cuisine》吧。既然是过生日,就不要再挑些沾满学究气的书。”

精装的皮脊大仲马美食词典。满是法国文豪热爱生活的浪漫气息。明诚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决定了。但他想跟明台多待一会儿。

可问过店家,竟然要价七十五法郎!少一块都不卖。明诚跟明台大眼瞪小眼,示意小少爷掏钱。

“阿诚哥你没钱吗?”明台哭丧着脸,要是买了这本书,这个月的零花钱可就所剩无几了。

“大哥发给我的工资,只够我吃饭的。连闲书都买不起。”明诚露出个无辜的表情。

“那你有钱学油画……”

“不买算了。”明诚作势要走。

“买买买。”明台急急忙忙掏出皮夹,肉痛地一张一张数钱给老板。正数着,听到明诚说等一下,等他转身去屋里出来,手里多了那本《儿子与情人》,“这本多少钱?既不是初版,不是精装,也没有签名。总不至于也要几十块。”

“五块。”老板瞅了瞅。

“不是不许看吗?”明台不解。

“等你十六岁生日,我送你。不许自己跑回来买。”

明诚看着他长大,怎能不懂他的心思。

“这本也要我出钱?”明台挑起眉毛,“不是我的生日礼物吗?你送我礼物,要我自己出钱?”

老板见他激烈争论,又听不懂中文,以为是嫌后来这本平凡无奇的书贵,就出来打圆场说:“三块,这本只要三块。”

明诚忍不住笑起来,“你明年才满十六岁,一年寄存费都不止三块。小少爷可别太抠门,叫人笑话。”

“阿诚哥欺负人!”明台嘟着嘴付了钱,不开心地一个人提着大哥的生日礼物走在前面,他的小说,自然被明诚收进了手提包里。

明诚跟在后面,看着那个身影,跟小时候背着书包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身影慢慢重合。

第二天清晨,他照例醒来很早。屋里流淌的蓝色河流是黎明。他仍躺着,抬高了手,仿佛手里还有昨日小少爷手掌的温度。

他看了会儿,便把脸深深埋进了自己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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