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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小短篇/明诚中心] 读书

明诚十岁以前,上过不到一年的私塾,识得几个大字。

他上学用的文房四宝,是母亲攒了很久钱,从巷口一个以写字为生的老书生那里买来的。

老书生头发梳得齐整,一身阴丹士林蓝布长衫,领口袖口些微掉色,磨损得到处都是线头,却熨得不见一丝褶皱。他总是天不亮,就到巷口桥边把摊摆出来。一张破旧的红木书桌,桌上一副一看就年代久远的文房四宝,两把板凳,自己坐一张,一张放对面,背后还扯着一张布番——书信一页两文,字据一张五文,对联一副十文。字迹已有些斑驳。

老书生与其他生意人不一样,既不跟人聊天,也不吆喝叫卖,自顾自静静坐着读读写写,有时起身,怀揣自己的茶壶,去隔壁点心摊或者水果摊上要一点儿开水。接了别人的开水,他连连躬身道谢,水蒸气氤氲了老花镜,便闭上眼,摘下来晃晃。街上的孩子都模仿他埋头连连鞠躬的模样,嬉笑着叫他“老瞎子”。老瞎子有严重的老花,已经到了戴着眼镜也看不清的地步,可他也不甚在意,回去自己摊位以后,还是坐在那里静静看书。

还未上学的明诚,对他产生了好奇——他叫什么名字,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读书,书里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人?

明诚常跟弄堂里其他孩子捉迷藏,有一次走投无路,躲到了老书生的布番后面,不想却露出一双布鞋头。老书生见小朋友追来,不动声色,挪了挪自己的板凳,恰巧遮住了明诚的鞋子。

等到小朋友们散伙回家,明诚走到他的摊位前,坐下。老书生半摘了眼镜,从镜片上方看明诚——乳臭未干的男孩子,额头上是疯跑过后留下的汗渍。

“我不帮人写功课的,多少钱也不写。你回家去吧。”他又戴上眼镜,旁若无人看起书。

明诚注意观察过,他好几天一笔生意也未做。

读书人越来越多,谁家没几个能读会写的年轻人?收入自然成了问题。中午也没见他吃任何东西。他不饿吗?也许他不是大家喊的老瞎子,是餐风饮露的老神仙?

明诚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带着好奇看他。

后来天色不早,老书生起身收摊,明诚站起来帮他,“今天谢谢你。”

“知恩图报,孺子可教。”

明诚伸出去想拿砚台的手,被老书生半路截住。

“读书人的笔砚,就像习武之人的兵器一样。”老书生见明诚一脸茫然,“不懂啊?就像你妈妈的钱袋子一样。”

“不能碰。”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老书生终于露了个勉强能算笑的表情,咳嗽两声,伸手去摘挂在后面的布番,好像突然一阵头晕,站不稳又坐下。两只手撑在膝头,连连叹气。

“给你。”明诚从怀里摸出中午吃剩下的半个冷馒头。

“阿诚,阿诚。”母亲在桥那边喊他回家吃晚饭了。

他见老书生不接,就把冷馒头放在了红木桌上,急急忙忙跟他道别。

那之后三五天,他一直未再见到老书生。听小伙伴说,老瞎子病了,没钱请大夫,把家里的书搬出来卖。寥寥几个顾客。最后实在卖不出去,只能当废纸,撑斤卖。

他回家跟母亲讲,母亲说:“正好!再过不久,你就要去念书了,还没有笔墨纸砚,我去问问他,家里那副能不能便宜些卖给我们。”

他坐在门槛上等,母亲回来时好像受了气。

“啪”一声把那个装着笔、墨跟砚台的袋子砸在桌上,“都是要断气的人了!还像掉进了钱眼里一样,一文都不肯少!”

明诚走过去抱起那个袋子,像是抱着别人的宝贝。

后来他去私塾念书,时不时尔还会在巷口桥头看见老书生,只是不摆摊了。一身蓝长衫皱得不成模样,膝盖上破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洞,一头花白头发也散乱了。几乎看不出人样。

那时母亲对明诚是好的,他常有些吃剩下的白面馒头,就悄悄塞给老书生,报答他的“一遮之恩”。老书生总呆呆看他,又看手里的馒头,咽咽口水,然后疯疯癫癫把馒头扔下桥去喂鱼,引得大家齐齐哄笑不止,戏院里也再没有这么有趣的剧目了。好在这出喜剧也并未长久下去到令人烦厌,在那之前,便因老书生不小心跌进河里,戛然而止了。

同时戛然而止的,还有明诚的私塾。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学到,众人眼中的荒诞喜剧,是迂腐的老书生不食嗟来之食。他更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对他又打又骂,还毫不留情打碎了她空掉钱袋才买来的文房四宝。砚台砸到墙上,又摔到地上,顿时碎成几块,墨迹斑斑留在墙上,慢慢变淡,发黄。

打骂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可母亲似乎也同样痛苦,挥舞鞭子时的大呼小叫,眼泪糊花了她饱经风霜的脸。时而麻木时而疯狂的母亲,麻木里是置身事外的冷漠,疯狂时带着愚昧无知的决绝。

明诚感到恐惧。

皮肉之痛渐渐消去之后,是对自己命运的毫无所知。

直到后来进了明家,念了几年书,他才明白这是国民普遍的无知闭塞与麻木冷酷。像母亲,像嘲笑老书生的路人,像鲁迅先生笔下围观砍头的老百姓,像《双城记》里那些坐在砍头台下面,边数人头边织毛衣的妇人。他拼命念书,去法国,去苏联,就是想从这世上找到一条路,去拯救积贫积弱的中国。

十岁到明家,大哥把他送去西式书院。因为基础弱,只能跟明台一起念低年级,比同班学生高出好大一截。每每有淘气的同学嘲笑他,作弄他,他就想起在巷口桥头摆摊的老书生,像他一样静静念自己的书。倒是明台为了维护他,跟同学打架,青了额头嘴角,把大姐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却不知道是明家小少爷狠狠教训了那几个小混蛋。

他端着熟鸡蛋,去明台屋里给英雄滚脸消肿。

明台小小的身躯蜷在被子里不愿动弹,说手臂也痛,肩膀也痛。

“阿诚哥,你来给我滚吧。”

他闻言到明台床头坐下,撩开他浅褐色柔软的刘海,用热热的鸡蛋轻轻滚过肿起来的额角。听到明台“嘶”的声音,他的心也跟着一紧。

“疼吗?”他轻声问,“为什么要搭理他们,傻瓜。”

“他们欺负你。”明台撅起小嘴。

“我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去学校是为了念书。”明诚轻轻滚着手里的鸡蛋,捏了捏明台肉嘟嘟的脸,“老师说,下个学期,我就可以去高一年级跟读了。”

要跳级了吗?隔壁班看不到阿诚哥的身影了。明台咬了咬下唇,既失落,又骄傲。

西式书院重视各项科目,英文必修,兼修德文和法文。因为语文尚不过关,一开始明诚各科都念得很吃力。大哥因此被请去学院好几次,次次向先生陪笑脸,最后又将钱封进信封,送到书院当做资助,才令他可以留下继续念书。

回了家,大哥常常在家给他补课。明诚追赶得很快。

相比之下明台就天资聪颖,小时几乎过目不忘,学业毫无压力,等明诚放学回家温习功课的时候,他就去阿诚哥房里,看些大哥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小人书,连环画报。

“阿诚哥,我想喝水。”

“阿诚哥,我想吃蛋糕。”

“阿诚哥抱抱。”

明诚不胜其扰,却有求必应。只有等到天黑,大姐回家,把靠着他睡得半梦半醒的明台抱走,他才能安安心心看书。可没多久又总觉得房间里面空空荡荡,静得叫人心发慌。

书中有一句,甜蜜的负担,直到那时,他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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